親愛的造牆者
是這樣的，村上春樹說過：「藉由高超的謊言，也就是創作出幾可亂真的小說情節，小說家才能將真相帶到新的地方，也才能賦予它新的光輝。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我們幾乎無法掌握真相，也無法精準的描繪真相。因此，必須把真相從藏匿處挖掘出來，轉化到另一個虛構的時空，用虛構的形式來表達。但是在此之前，我們必須先清楚知道，真相就在我們心中的某處。這是小說家編造好謊言的必要條件。」
你很喜歡其實是得獎感言的這段話。真相就在我們心中的某處，鏗鏘有力，理念強烈。彷彿它就在人的裡面活生生的噴發、湧動。灼熱的岩漿一樣的。小說家說謊只因為必須迂迴的，輾轉的，逼向真相。多麼好。
而猜猜怎麼著，在《不公平的戰爭/Fair Game》裡，娜歐蜜˙華茲/Naomi Watts飾演的Valerie Plame當別人問她怎麼可以面對他人還能自然的撒謊時，她這麼回應著：「別忘了心中的真相。」多有趣啊，Valerie這樣一個間諜工作者，卻有著堅強的信念（人們總以為善於說謊的人是無有真實的），她相信她是為了某個心中的真相工作著。於是，對於你這麼一個沉迷說謊（編造故事）的權力的庸俗、惡劣份子來說，Valerie這個角色在諜戰片的敘事歷史，就有了相當不一樣的位置與氣味。
有關間諜，從神格化到去神性，回到人的樣子（受傷、殘破、無力）的這個過程，在小說裡，有約翰˙勒卡雷/Jhon le Carré、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說的太多精彩而教人只不住哀傷的故事，而在電影近來最有趣的則是《神鬼認證/The Boume Identity》系列、《史密斯任務/Mr. and Mrs. Smith》、《007：皇家夜總會/Casino Royale》等，它們紛紛對此類型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改造，尤其是後者，更是把永遠不敗、風流倜儻的龐德的形象作了個大轉彎，變得粗暴、殘酷。
而《神鬼認證》第一集、《史密斯任務》的導演道格˙李曼/Doug Liman，一直以來他對間諜的興趣，不言可喻，但你感到十分有趣的是他的轉向。在動作類型領域的成功後，他卻忽然神來一筆的置身於政治、社會議題裡，提出批判與強大的質疑，直接把刀子戳向卸任的掌權者（團隊）。本片的調度，他變得紮實而速度調慢，一步步從邊緣轉進事件的核心。尤其是最後一幕，Naomi Watts對著鏡頭宣誓，鏡頭陡然轉黑，但女主人翁的證詞繼續，再亮起時，真正的Valerie現身了。這個處理，讓你見識到Doug Liman在動作影像以外的敘事功力與巧思。
此次的《不公平的戰爭》指向了女間諜（人們總是對此有著極大窺探欲與想像）以及她的家庭生活（卻是平庸無奇、忙碌一如尋常的上班族，一點都不華麗、驚險，也無擁有許多愛情與陰謀）。這裡的Spy遂更一般了。她只是組織裡的一份子，按照規定的程序去執行任務。對於大部分事情，她實在是無能的。比如她應承將深陷戰區的科學人員一家救出，無論她如何積極設法，不但是徒勞無功，反倒更加速了那些人的死亡。Valerie的困境，恰恰是人活在當代社會的顯影，在巨大體制的無路可出：人類變成一個大機器，而所有的個體只是零件，所具備的都是非人性。
Valerie著實是遵循「辦公室正義」而活的人。一直沉默，不像丈夫那樣積極對抗當權者。Valerie最後起而對抗，並不基於巨大而神聖的理由。她公開那些真相只因為她的婚姻岌岌可危，對她來說，重要的是她的家庭。她終於走向螢光幕前，就是由於當權者對她與她丈夫的損害（Valerie和父親對話，還有Valerie問丈夫準備好了嗎的那一幕讓你感動）。換言之，如果政權承諾並保護Valerie的利益（家庭顯然是她可犧牲的最後底線，她並不是為了虛妄的國家二字盲目而死的人），那麼她或許會一如往常的緘默吧…
對你來說，Valerie的決定一點都不偉大（也不英雄），它非常微小，非常自私，但卻也是人在當前時代唯一還是人的最後質地。人所能擁有的東西，幾乎被現代機制給吞食了，所謂的無畏、勇氣與智慧都淹沒在人類可怕的龐大性。而做為對照組，她的的丈夫，由西恩潘/Sean Penn飾演的Joseph Wilson（西恩潘最後有關自由與民主必須依靠自己爭取的那段演講真是熱血沸騰啊），無論他的立意為何（他對真相的堅持，或許有不少私人性的部分），則體現了與權利建制對抗的下場與悲哀。
當上位者需要毀滅武器的存在以擁有攻擊伊拉克的理由，即使Valerie和她所屬的單位經過評估，認定無有武器時，仍舊有人基於個人利益（是的，永遠都是利益），去造了一個謊（一個集某個群體的意願的謊言）。於是那像是遊戲，紙上的遊戲。只要有百分之幾的機率，就夠了，就夠發動戰爭，無論是向內，向外。當事件已經被推動了，人就只能被捲入其中，以苦難以死亡。而既得利益者卻躲在幕後，繼續享有他的神聖與光榮。這就是你所處的這個時代的公道與正義嗎？
在《驚爆內幕/The Insider》、《永不妥協/Erin Brockovich》、《天人交戰/Traffic》、《謊言對決/Body Of Lies》、《關鍵指令/Green Zone》（有意思的是，這部片的導演保羅․葛林葛瑞斯/Paul Greengrass是《神鬼認證》二、三集的導演，而他和第一集導演道格前後拍了關於毀滅性武器的電影）等等這些以電影指出組織（無論是政權或企業）之後，對抗恐龍（巨大組織）也逐漸成為神話，一種平民所寄予厚望的壓不倒的新英雄。但你憂慮的是，如同Wilson般的人物，不選擇明哲保身、付出慘重代價（身敗名裂、孤立無援）的人，又能有多少？
而你更深深的懷疑：真相存在嗎？真相不就是黑澤明電影《羅生門》揭示的那種複雜的多面體嗎？每個人都是瞎子，都只是透過自己的認知去觸碰到事件與世界的某個面向，誰都無法全觀，不是嗎？
然則，這並不代表可以逃避、走遁，對自己眼中的真實視若無睹，而是應該堅持自己所相信的真相。那個就在心中的某處。對你來說，重要的是心中都長著一顆精實、透明的巖石，在之中照見真實，然後用以對抗整個世界的強悍、堅硬。
只不過，最根本的問題是，你，做得到嗎？
你的媧
寫於99,11,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