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祈禱的時候。你的說話。說話。我們知道。我們知道。你多麼害怕。三年了。這期間你畢業、換工作、買房子,還有結婚。你幾乎覺得大禍已遠。你的淋巴癌再也動不了你。幾乎。
但脖子臨下巴處突起的一塊腫脹,讓你陷入恐慌。萬劫不復啊。它一再回來。失眠迅速地侵襲你。你被拖曳到微小、幽黯的空間。你看不到光線,你感覺不到微風。你一直、一直在下墜。下墜、下墜。而底下永遠、永遠都沒有盡頭。
你的憂慮以忿怒的形式表現出來。而這又是非常炎熱的夏天。彷彿戰役。你要打的是一場熱烈的戰役。而這熱烈足以腐蝕你僅存的理性。你所剩不多的愛與憂傷,有若將全面性地倒向恨。你不願意如此。但似乎無法避免。
妻在旁邊。清淺如流水的呼吸聲,過往總是給你靜謐而遼遠的舒適感,但現在怎麼就刺耳起來?你在黑暗裡側著頸子凝視妻。猶若要穿透。到哪裡去呢?妻的靈魂深處?你想知道什麼?如果復發,她還會再一次願意伴你一生?你沒有忘記那一次病院時光,你是如何殘暴、惡劣,一如即臨覆滅的王朝之君,毫無道理可講,只是一昧的狂飆,一昧的。你讓她吃了多少苦頭,你難道會不清楚嗎?
而如果不呢?如果不──你被某種東西充滿。某種寧可敬而遠之的事物。那裡面,潮濕、黏稠而陰暗,沒有光,沒有愛,沒有逼近人的任何一點什麼。極極匱乏。你這才知道原來人可以沉得這麼深這麼絕對的寒冷而灰的毫無色澤。
你轉頭,將妻的影像從你的眼中推離。
而一隻白色的烏鴉停在窗口。不可思議呀…一隻烏鴉。鮮白如乳的烏鴉。
牠在你的凝視之內。你不由自主地皺了眉,額頭擠出嚴刻的紋路。你坐起身,沒有聲息地移到窗邊。那的確是隻白烏鴉。毫無疑慮的以烏鴉命名的生物形式。牠正歇息在你的邊緣,哦,你的房子的邊緣。牠是打哪兒來的?你定定地盯著牠。你想,會不會說話呢?一如村上春樹小說中常見的場景:說話的動物們。會嗎?牠是否也會跳舞呢?
你很期待。彷彿這麼一來,或許冷酷的現實人生,就能逃逸到另外一個方向去。你也許跟小說家筆下的人物一樣,都還有別的異境可以去。你可以在那裡過著一成不變的日子,或許是抄寫書籍,或許是不斷流浪。而毫無痛苦。終結之地。
但烏鴉沒有動靜,牠睡著了嗎?
你伸手輕輕叩擊玻璃。牠沒有反應。很平面式的存在感。像是貼紙。
你不明白為什麼整個世界都凹陷、下沉的時候,唯獨你一個人被拋擲到意識的上方,成為唯一醒的那個人。這是什麼道理?你不能接受啊。妻徐緩的呼吸尤其令你難受。所以?你應該製造炸藥毀滅所見的寧靜完好,或者扮起夜賊劫掠以及殘殺?不,不是這樣。只是,你沒法忍受此時此刻只有你一個人清醒。你承載不住漫無邊際的孤獨。你軟弱,無力,如同一個發燒中的嬰兒,只想要有人擁抱、呵護。
你在受難。而誰也沒有聽見。聽見你微薄的叫喊。熟睡的妻亦然啊…
深深的吸、吐幾口氣後,你決定出去走走。或者月光會洗滌你心頭各種醜陋、破敗的念頭吧。你躡手躡腳移動。你還保有一絲對妻的疼惜。她近來真的好辛苦。妻的職稱是研究助理,但實際上跟打雜沒兩樣,什麼都要幫教授搞定,公、私皆然。妻不懂為什麼她得去接教授的小孩放學。又不是保姆。你理解那種恥辱:需要壓低自己以交換某種利益的不屑與自厭在體內的銳利反彈、切割。彷若從自我射出的箭矢最終又回到自我深深地摜入。失敗而且永遠淪陷。可怕的滋味。那是本質的傷害。
你很清楚。你以前總會握住妻的手,讓她痛快訴說、流淚。但最近,最近,唉,你是個內裡空無一物,只剩下明晃盔甲裝飾的騎士。你變得伶仃,變得沉默、兇惡。你隨時準備攻襲,擊殺他人的善意與溫柔。
你來到客廳。兩盞紅光在左側。像是某種紅眼睛的生物蟄伏。那兒接續著由父母信仰而來、高掛在牆面得掂腳才能插香的神壇。家中的神祇:一尊白玉觀音像。總是妻按時拜拜、燒金。你不理解其中的程序與要義。你只偶爾隨興所至的點燃三根香,而一句祈求的話都說不出來。並不真的供奉祂。你是個不可知論者。你無法確定自己無從證實、辨明的事物。你的現代知識形成中斷。你跟祂之間若真有連結,也早已隳壞。
唯獨此刻啊,你跟這位菩薩的無聲達成了一致性。
有時啊類似的中斷與無聲,也會降臨到你跟父母的相處。你不知道如何扮演一個兒子。而你亦懷疑他們從來不曉得該怎麼演好雙親的角色。大家都是且戰且行,糊塗曖昧的走到了如今哇。
拉開大門。你來到外頭。視線投到窗邊。沒有白色烏鴉。只是你眼花?一切就這樣簡單?並沒有超現實事物在等你。只是視覺與心理的錯誤結構?你被鎖在經驗之中,無有動彈。小說或者詩跟人生絕無等同。你飛不起來,你沒法變輕。你更靠近地面與疼痛。總是往下,往下。而記憶從來逆襲如海嘯。它們完全不理會你的恐懼與不安,而任意地鑽蝕你,一再重演那些叫你失去人形的體驗──
狙殺癌細胞的藥劑小紅莓打入你的血管。暴躁的火焰。燒灼、燒灼。抑制不了嘔吐與暈眩。簡直是生命僅僅剩餘的兩件事。巨大的真實。無從反駁。不停的,世界在傾斜、旋轉,不停的。身體是退化還是進化呢,你變成機具。裡面裝載的是地獄。無盡的反覆的地獄。你是萎謝的,又是膨脹的。你被無力抗拒的東西碾壓過,又被微小的事物一再戳刺。你的意識是一座被風颳裂的城市。
三年前裝在右胸上方的婁管,至今仍像頭小獸,不住提醒你癌的暴力與壯大。
而你從來不知道該跟誰祈禱。
你從來不知道什麼是祈禱、如何祈禱。
如果有神,神在哪裡?如果有神,祂為何不撥動一根小指,勾消你的苦難?如果有神,祂何必要這樣嘲笑你?如果有神,祂究竟要怎麼樣才能滿意?如果有神,難道不應該有著寬厚與哀憫的極大胸懷嗎?如果有神,祂要奪走你多少,才要還給你一些什麼呢?如果有神,如果神需要的是你祈禱,才願意給你祝福,那麼祂的存有居然也是一種交換,甚至乎利益嗎?
你不過是一個小人物吶。那麼渺小、卑微。祂何必、何苦呢?!
神賦予你受難的義務,或者那是權利?是什麼樣的權利必須如此被傷害?
是神在你背後?
還是你恆久地背對著神?
你說呢?
你搖頭,你只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