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摯愛的媧
你在最後一幕,也幾乎就是電影開場的重複時──但那多麼具備傳承意味、做為少女與母親之分水嶺,以及對人生的悲憫之觀照啊──熱烈的哭了,眼淚像是灼熱的刀片從你的眼角刮出,把一張臉龐深深地劃開,露出了你裡面柔軟的靈魂肌理,如此光滑,如此不可多得啊,光是《當愛來的時候》頭尾影像意義的圓滿結構,你就認為夠了,這樣去談人的本質,去談社會的少女未婚生子議題,還有盈滿在文本底的人性愛憐,你說,夠了,這樣就夠了,一部電影所能夠做到的事,它都已經做到了,不能再更多、更好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少女來春在開頭像是事不關己的走在自家的海產店,那是一條長廊,她走著,觀看著,眼神熱烈但又疏離,然後她的媽媽子華挺著大肚子,忽然就要生了,於是大夥手忙腳亂的把她帶到後頭,就地產下了小來春十六歲的弟弟。來到電影最後一段,來春一樣走在自家店內,但這一回是她捧著肚子,她的眼神轉為溫柔,眷戀,好像真正地張開了眼睛似的,看著她的家,她的家人,神奇的時刻到來,來春的孩子也要在這個一家人維持生計的地方誕生,又是一陣類似的慌亂景象,而後,來春的臉部特寫出現在銀幕上,大汗淋漓的,但帶著滿足的笑容。那個一直倍感孤獨的少女,不再被她的孤獨壓迫,被冷漠的自我所封鎖。我想,張作驥必然是擁有一對愛憐之眼睛的人種,才能這樣溫和地面對他人的狂暴與困難,並予以穿透、理解吧。
在他的影像底,有著很深很深的人情,做為人的一種感性,溫柔的,靜靜地發亮著的,不是對感性價值的擁護與宣告,是對他人的共感,對人類情感的純粹凝視,近乎慈悲,你覺知到導演的真誠,他不閃躲,不隨意批判、叫囂,他展露了他眼中的世界,他把影像技法與形式的干擾降到最低,以人為內容,以那些有限的場景,簡單、含蓄地顯露了他和他所目睹的世界的深度,於是就有了救贖感來到,來春說,「我喜歡家的感覺」,她說,「我喜歡陽光的感覺」,在黑暗之中,她的聲音流入你的心上,「我好喜歡陽光的感覺」,迴盪著,縈繞著。
我必須提醒,文本中以黑幕做為一段情節與另一段情節的銜接,就像是閉目,宛若此文本的製造者正冥思。他不忍卒睹的闔起眼睛,然後,再張開,深情地凝望。最後一幕在黑暗,女孩的聲音說著她好喜歡陽光,便有了寬恕與希望。
像是他以前的電影《黑暗之光》嗎?你問,你的眼神閃動著神秘的彩色。
是的,我回應你,是的,是黑暗之光。是在絕望與陰慘的國境,有那麼一道溫熱的、不可遏抑的光。是在黑暗中等待,等待光的降臨。是雷光夏唱過的「黑暗溫柔 凝視著我……黑暗溫柔 改變過我」。是她的〈別人的天使〉,「這世界是一個謎語 我們誰也不想去解開\是為了要拯救自己 卻成了別人的天使」。來春,對我來說,就等同天使。她,一個十六歲懷孕的少女,是張著美麗的黑色羽翼的天使。
你且熱愛來春在變得安靜以前的幾段爭吵,和男友的,和父母的,還有她和郵差學長對話的那一段,她喊著,你們都不關心我,幹嘛要拉我,我又沒有怎樣,幹嘛被打被罵,你們都不關心我,男人咧,為什麼你們男人出了事就可以跑掉,為什麼我要一個人承擔這麼多……生活口語式的說話方法,時有遲疑、停頓的,像是找不到詞語表現,也許是匱乏,也許是感覺太凶猛而無以述說,你多喜歡這裡面的並不流暢的自然感啊,那像是從她的核心底叫喊出來的話語啊…
來春喜歡被關心的感覺,但是,但是。她是個有但書的女孩。這個穿戴叛逆的甲冑,一直以為自己得不到關心的少女,在歷經懷孕、父親癌症末期倒下、大媽的崩潰等等,那張塗抹五顏六色的臉忽然變得樸素、沉靜,變得透明起來,變得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她轉向了。她不只是旁觀,而是主動進入、關心他人。她帶著叔叔行動,和他說話。她去父親常看鴿子的地方,她抓著父親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甚至在宜蘭看見讓她懷孕的男友和別的女孩在火堆邊嬉戲,並且否認認識她時,她卻微笑了。這裡的原諒如此平靜,平靜得教我驚心動魄。那是真真正正的一笑泯恩仇。她超越了她自己的地獄。
是啊,你點頭,編導給了這個少女一次神聖的超越,而以自閉症叔叔來做為少女的另一面,或者說是同路人,更是無比傑出的作法,此外還有許多細小的點線的串結,譬如有不少的人物在門框內的鏡頭調度,像是叔叔點燃仙女棒被門框框住的戲耍,譬如大媽在父親的病床前大聲咆嘯說他是故意倒下的,譬如大媽坐在浴盆裡,整個浴室都是水,她唱起父親唱過的〈家後〉歪歌,譬如媽媽抱著失神的大媽,兩人赤裸著,媽媽話說當年和來春的身世,而她的背是兇惡的刺青,譬如父親,一個喜歡看鳥的父親,一個勢必懷抱著飛翔的意願的父親啊,譬如只要是到叔叔的房中,就會是俯瞰鏡頭,好像是一種監視,但最後卻又變成了一種祝福,尤其是沒人陪伴就會睡不好的叔叔自行坐到了椅子上,代替他的哥哥,並聽著來春肚子的水聲,譬如坐八號桌出了車禍,最後卻和撞他的女子成為夫妻的客人(范植偉飾演),這不正展演了人生際遇之災厄、幸福不可預期嗎,還有呢,譬如來春跨過了欄杆,大字型躺在陽台上曬著太陽,譬如她去至父親看鳥的地方,而恍惚間,好像父親就站在她旁邊,對她柔聲的說話,說話……
張作驥的電影語言,讓我驚異的是他的不動聲色。從來春的獨白,在海產店,在家中客廳,在房間,都是些生活化的場景,重複地呈現,而人在裡面就有了最深沉的變化。他以少女生子的風景,揭開了島國打罵教育後頭窩藏的奉獻精神。
你知道我由衷地喜愛這些。而你更想要談到片中的演員們,飾演來春的李亦捷很讓你驚,從放任、敵視一切到後來的嫻靜、柔和,都表現得十足到位,一點都不生澀,飾演叔叔的高盟傑則是把自閉症演活了,那些抽搐般的表情和發作,都有著極大張力,飾演媽媽的何蔚庭在浴室一景,則顯示了溫馴外表內部的爆裂性,最可怕的當然還是飾演大媽的呂雪鳳,她在醫院,在收銀機前的崩潰戲碼,簡直讓你整個寒毛顫慄啊…
我則一直回味來春在陽台欄杆仰頭的一幕。當愛來的時候,她仰起臉,所有的黑暗停止,而日光的顏色降臨啊!媧呀,當愛來的時候,你也能和她一樣嗎?或者說我們,我們能如她一般,柔軟靜謐的接受,並重新找回希望嗎?我們能嗎?
造牆者
寫於99,1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