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摯愛的媧
《詭絲》是繼《雙瞳》後,讓我感覺良好的另一部島國恐怖電影(《宅變》氣氛還不錯,但就是零散了些)。我總以為它的傑出被忽略了,被簡化成只是眾多鬼片中的一部,一個大背景裡的渺小光點。但實際上蘇照彬以控制得宜的節奏,獨特的人鬼關係(無論是萬芳和小孩的親情繫絆或是江口洋介想要變成活生生的鬼的執念)的觀照,在恐怖類型裡都是精彩的,何況最後鬼伸手穿進心臟捏活了張震的設計,更是將死亡跟生的網路翻轉了一大圈,讓鬼魅在人間的意義有了新的啟示。因此,你知道的,蘇照彬的新作《劍雨江湖》,我始終關注著。何況那還是吳宇森擔任監製,在武術技擊方面也想看看有什麼新花樣。
電影正式亮相時改成了《劍雨》。島國真是好些年沒有製造武俠了,在李安的《臥虎藏龍》以後。蘇照彬對俠顯然沒有多大興趣,不像他的前輩李安把李慕白這個隱含中國儒精神的角色透析得又荒謬又悲哀,他只專注在描寫江湖,以隱身於權力結構後的黑石組織做為敘事基礎,帶出細雨(林熙蕾飾演,冷酷宰人的模樣可俐落了)與曾靜(楊紫瓊飾演,良家婦女型的角色真的很適合她)對殺手命運的臣服與逆反。
《劍雨》在武俠精神上並沒有多大突破,還留在常見的大主題(殺與不殺,慈悲的點化,以愛為寬恕,回到生活等等)裡。且前頭像是在趕進度,一直交代,再交代,好像要把來龍去脈講得很清楚不可,但偏偏它其實很簡單,一點都不複雜,其實約略帶過也沒什麼關係(那身份之謎很容易就識破)。不過到了曾靜與江阿生(鄭雨盛飾演,這個角色到最後理應要很複雜,很有深度的,但可惜的是編導並沒有挖下去)的相遇後,整個進入了適切的影像律動與呼吸(算是中規中矩的把一個故事盡可能說得完整而沒有太大差錯)。
人物方面,我覺得基礎是夠的,轉輪王(王學圻飾演,老薑一枚,那忽低沉、忽尖銳拔高的說話聲調可真唬人的)、彩戲師(哇,我只能說,戴立忍對邪惡與瘋狂的拿捏真的很道地呢)、雷彬(余文樂飾演,我很喜歡他的詮釋,在他對妻子說話,還有選邊站低頭思考眼神癡然時,在吊兒郎噹之中蘊含了一股對生活嚮往的氣息,特別是死前的吃麵舉動,讓這人物栩栩如真)、葉綻青(徐熙媛飾演,她的確只適合演那種以為她瞪人真能把人殺死的角色)、李鬼手(啊,我們所敬愛的金寶)、陸竹(李宗翰飾演,我一度誤以為是那個喜歡把戲劇性搞得很誇大的馬景濤)、雷彬之妻(江一燕的睡顏很美)、紫青雙劍(吳佩慈用她那張高傲的臉在銀幕閃了短短幾分鐘)等等造型與定位都很到位,武器和招術的搭配也都不賴。
然而,你知道的,對我,一個把武俠視為終極類型的人來說,總希望看到一些驚奇的部分(雖然這只是我個人品味的問題),可《劍雨》的技藝塑造與人物個性之間,並沒有更明確的連結與隱喻。
譬如彩戲師將把戲(亦即魔術)與武術作結合,這是有意思的點子,但真正過招時,卻只用了火炎刀和斗蓬翻來覆去的花樣,而神仙索雷聲大雨點小,當然了這也能解讀成應了轉輪王說的那句「練戲法就是練戲法,招術就是招術」,不過還是教我發悶;而細雨的辟水劍法是文本最強調的武藝,簡單來說就是「劍器會轉彎」,在對戰時把這個特性做得挺漂亮,不過基本上這就是武俠小說的軟劍,並不是多特出,而且究竟它哪裡有「雨」了;再來是愛製麵、吃麵的雷彬用的是飛針和長針,身上渾身是針的發暗器手法不壞(連衣領都可發針),但我讀不到針和此人物有何干連;還有江阿生的參差劍,以長劍和短劍為一組,在表面有達到不齊與反差的意味,但招法和角色內涵方面卻亦無有鮮明的搭配;最後是轉輪王吧,他的劍(柄和劍身處)有一特殊的轉輪設計,甚至有個鏡頭特寫,但從頭到尾都沒有說明這轉輪呢有什麼特別的功用(《通天神探狄仁傑》裡的亢龍可是一轉就可以聽出物的裂縫,就像狄仁傑扮演著指出君王政策破綻的角色呢),真是讓我大呼可惜。
回過頭來說,董瑋的動作設計至少沒讓我覺得無聊。很多打鬥場面都頗為可觀,值得回味。尤其是細雨與陸竹在片頭荒廟裡的四招之戰,到了片尾轉換成曾靜與轉輪王在墳塚的對決,同樣的招式(兩種時空的畫面被重疊了),意義卻有了轉換。原來是陸竹對細雨示範辟水劍法的缺漏,到後來卻成了曾靜持短劍(又是夫妻又是敵人的江阿生)對上授她劍法等同老師與父親的轉輪王(這名字源於閻羅十殿的意象)拿辟水劍對戰。換言之,曾靜等於是攻擊自我的破綻以尋求生機,而這又跟在墳墓群決殺有了分外深刻的對照。如此血淋淋面對過往而獲得重生的努力(江阿生其實也在經驗這個過程),遂有了在絕望黑暗的場域之中,在無路可退的處境裡,奮力一搏光亮與溫柔的動人力量。
另外,對我來說,此文本極有興味的部分是陸竹對細雨直言,願化石橋受五百年風吹、日曬、雨淋(這是佛陀弟子阿難的話語,只為也許他心儀的女子有可能走過橋上)。後來曾靜倒落以前亦對江阿生這麼說著。那是《劍雨》最深情飽滿的一刻(經由詞語與情感的重複累積)。但如果只有這樣,我還不覺得好玩,必須對位看轉輪王對葉綻青的處置──他把她埋在橋下,為的是他太喜歡她了,若活埋於此,日後經過總會想起她──可真使人發寒戰慄了,把情愛的兩面性,把愛情另一邊的殘暴與惡意巧妙地轉現出來,自然也更映襯了曾靜與江阿生的綿綿情意的美好。
說到這裡,媧,有關愛情,有關愛情是否能夠在生活裡,在日常裡持續而綿延,你怎麼看呢?你是否讀出來了《劍雨》對江湖、對所謂爭霸武林的反動與嘲諷(為羅摩遺體殺了那麼多人,到頭來轉輪王只是企圖長出陰莖,當一個正常的男人)?你是否理解了細雨為何一開始要說「給我一張平凡的臉」?為何文本的最後一句話是江阿生說的「日子還長著呢…」?
生活啊,生活。
那是一對最後抿除恩仇,走入生活的深處的戀侶,不追逐壯大而華麗的燃燒,不盲目於那些多餘的事物,那些其實根本不需要的卓越武藝、聲名與財富、地位。生活啊生活,著重在回歸平凡的生活,恰恰是《劍雨》的根本主旨。
從天而降,在面對直抵我們心上的那些未來紀事或者殘酷往日以後,我們終究只需要生活。生活不在他方,就在平常與庸俗裡。媧,曾靜與江阿生已經揮別了那些纏人的恩怨劍雨,而我們呢,我們是否還在迷戀光華眩目的劍鋒與雨?
造牆者
寫於99,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