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造牆者:
一個真誠的送葬者,許是最溫柔、明亮的掘墓人吧。
你始終這麼認為著。或許這是由於你父在你父阿爸離開的這幾年來,偶爾提到他時,語氣裡面深沉到像是在一個沒有盡頭的井裡墜落的什麼啊。同時你父的眼球不停地往下,往下,被無以名狀的巨大的東西給拽住了似的。
當你父將有關你父阿爸的碎片從記憶櫃裡取出時,你父便成了掘墓人,以一種輕柔、充滿迷徑的的口吻述說著有關你父阿爸的種種。你父唯有在那時,才會脫離他經常扮演的角色與位置,真正地回到一個人的本源底。你父往後退著,往後退,退到他的童年,退到他最初的時光。而那些成人以後和你父阿爸的爭執、對立全都消散了。你父以美好夢幻的視點再現你父阿爸的故事。
這麼說來,無限的昨日所堆疊的景象,會否就是一種未來史呢?你並不清楚。
但你曉得,人總有一種重新回到現場的衝動(──那是停止漂流、奪回歷史的嘗試嗎?)。就像你。你最後看到你父阿爸的時候,他已經萎縮成一個不到你半身大的肉塊。他坍壞了。長久的類植物人生涯使得你父阿爸的精壯不復存有。他被時光沖蝕殆盡,唯獨一雙眼睛好大,好亮,彷彿是某種光源體一般。那是你所見的你父阿爸最清醒的樣貌。然後所有可以維續生命的東西都斷裂了。你彷彿看到他的身體有一個往內凹陷的洞在作用。下一個瞬間,他就沒了。沒了。
呼吸終止,人就沒了。彷彿人只活在呼吸與呼吸的間隔。一旦停止,就完了。
而你每每回到那裡,回到那個既是想像的同時又是真實體驗的現場。小小、寒傖的房間,床上躺著你父阿爸的屍體。不知道為什麼,在那樣臨終的理當哀戚隆重子孫環繞的畫面底只有你一個人。你且忍不住伸出手觸摸他。你以右手食指戳了戳他的表面。而你父阿爸已經不再具備內容了。生的內容已經被奪走了。剩下的是什麼呢?死亡的形態?生命真的存有過嗎?
你在日本電影裡《送行者》看到經由蓋棺師的特定儀式,莊嚴的肅穆的,將死者以生者所渴求見到的模樣還原到他們面前。那是將存活下來的人們支離破碎的心縫補起來的洗滌行動。它摸索、窺探的是職業與群體的鍊結。那且是一個異常強調職人分工、勞動與社會機能的國度,遂不可避免的在文本裡有了造作矯揉的功能講述,無論是蓋棺師或救贖的必然,都被誇壯地放大了。
而來到劉梓潔編導(同名原著亦是劉所著,另一導演為王育麟)的《父後七日》,則是透過一段送父的過程,逼向父的意義、失落與再現,逼向人心中深深和死亡進行個人體驗交換的部分,以一段看似荒謬可笑的民間文化習俗場景來追擊藏在死亡簾幕以後的父的身影與對父的思慕、悲傷。編導一方面著墨了此一殯葬的細節操作與綜藝化(甚至還有政治性),一方面,則穿插了女主人翁阿梅的回憶,將父召喚回來。
讓你動容的是其實正是阿梅尋找父親的過程吧。那是連綿不斷的一種企圖捉住空氣中的某個斷裂處的凝視與滑落。阿梅所能觸碰的不過就是空無,不過就是失去的時光,永遠無法逆轉的程序,不過就是她再也沒辦法被父親一起乘坐機車,一起拿起麥克風歌唱,不過就是再也聽不到她父親在夜市攤位的叫賣聲,再也聞不到那黃長壽的氣味甚至買煙給他了。一切都只能在記憶裡、在夢境中重播再重播。像是駱以軍寫下的,他所描述的那個世界只是從他父親的夢境翻拓下來的世界有著根本性無以揮去的殘缺感,一個不斷迷失只能在細節補綴上短暫回歸轉眼漂散的世界。
你說,這樣的深淵似的失落在劉梓潔的旁白裡尤其動人,特別在於重複某些道士、儀式的詞句(無病無煞、阿爸,回家了等等)時,更具有高度穿透力,彷彿那個呼喚直接去至你靈魂的深處震盪著,驚慄起一身的水聲,無從收拾、復還。
而你又說了,極極有象徵性,亦無比的動人的場面在於阿梅十八歲生日,父給了她好吃的肉粽並教她騎摩托車、坐在後座為她唱生日快樂歌,然後鏡頭一換,就是阿梅騎機車背著父的遺照,在風中,那個背影,看來又遙遠又哀傷──
你說:像是她背著父親,要穿過奧秘的地方。
此外,文本甫開始的道士在壇前像是作法又像是舞蹈(且佐以熱烈如拉美音樂的歌曲)的調度便揭去了嚴肅性(而儀式一旦去除精神性只殘賸裸露的表皮通常就顯得好笑了,簡單的生活用語的再定義,如救護車的「無醫無醫」、「哭爸」真的很累,也有著暴露的效力),有關死亡的認識即有了不正經的笑聲和輕盈感,直扣緊在最末的抽菸畫面,在機場抽菸室,煙雲淹沒了玻璃以後,便現出了父與女坐在椅子上吞雲吐霧。你認為,這是輕,一種情感哀痛到了荒蕪的最佳體現,重重壓潰、擊倒人的輕。而這種輕,又指向了無人,孤獨的至極,如片中熱鬧(葬禮的人來人往)後的清冷景致(道士在空無一人的站台等車,兄和表弟在雨中守著同樣無人光顧的攤位)。
關於演員,你也說了,吳朋奉的內斂和精湛自是不用說,一把罩。飾演阿梅的王莉雯叫人看到收束、平淡卻能活而深刻的詮釋法,那真是合你的品味不是嗎?讓你意外的,還有劇場演員張詩盈的優異演出,你原來就認為她的笑容裡面有種閃亮的逗趣,喜感而不失嫵媚,這回的阿琴角色,她可真是撩落去的賣力啊,搶鏡,出色得不得了,
而死亡儀式呢?而死亡的本身呢?
你記得在板橋殯儀館你父阿爸的誦經儀式,冗長、繁瑣而無聊。但你父跪在你身前。他跪。他跪著。一直是那樣巨大的背影就跪倒在你眼前。你什麼都不懂。你知道他跪在那裡,低低而壓抑的聲音喊著,阿爸,阿爸。
而最奧秘的地方究竟是什麼呢?
你會如此說:最奧秘的地方,亦最平凡,那即是生活,圍繞著人事的生活吧。
你的媧
寫於99,8,30
──99/8/29,晚間,《父後七日》,微風國賓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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