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摯愛的媧:
她是不是曾經在人海裡找過我?在我們一起走過的那些街道,在我們一起流動過眼神和手勢的咖啡館,在那些我們留下笑聲抑或淚珠的影城、劇場,在那些我們暗暗許諾愛情以極致的肉身與神聖之名的各式飯店和汽車旅館,她是否都曾尋過我?是否曾把我的表情竊走放在某人的臉上?是否神色忽明忽滅至身邊的新戀人亦要擔憂起她的狀態?是否,是否有一天她想起我這個不及格的戀人時,會認為她和我曾經共同形塑了一場美麗的愛情相遇?
而你說,也許、也許。當然更多的也許是她已然亂迷在死去的記憶黑林裡。我們都失去路徑太久、太久了。而再見,對她,對我來說,是否標誌著一種殘酷的失落,指向了我們的青春,我們甚至連回憶都在敗壞傾隳的昨日之群樹啊?!
你和我一同去看了《再見,總有一天》,一起覷見多年以後一對以肉身季節偷渡狂歡的極限的男女的老衰,一起去摸索、碰觸那些潛藏在色情歲月深處的火焰的熊騰、壯闊。
而為什麼我總是要想起《為愛朗讀》裡的那一對同樣在年少時期肢體纏結而幾十年過去了再相逢卻是蒼老至無可遮掩(那些斑啊那些皺紋啊那些腐朽的氣味啊)的男女,以及久未想起的她(皺紋開始蔓延在她皙白的嫩幼的肌膚與臉了嗎)呢?啊,媧,我將在你的眼中,望見怎麼樣的一個懷舊的感傷的如一條可憐蟲般的自己?!
如你所知的,中山美穗這個名字,Nakayama Miho,曾經在我的青春時期佔據過一塊不小的位置,從翻唱歌曲〈Hero〉的細膩轉折到日劇《For You》、《兩千年之戀》,當然了還有最重要的一部是她擔綱演出岩井俊二導演的電影《情書》,都使得她長久地成為我所喜歡的日本女明星(演員、歌手)。我亦必須坦白,那是有關性的幻想與美麗的投射對象。而這樣的對象不知道為什麼經常出現在彼時的機車車牌的檔板(另外譬如酒井法子、周慧敏等等也沒有逃過此等賣出與陷害)上,恍若一則挾著性的暗示或隱喻似的城市與交通的寓言:由於她們太過高高在上而勢必要遭受泥土、風吹日曬的折磨,才能促使底層人物的迷戀折回現實。
再見到Miho,她的確墜落了。以往的知性與柔弱氣息,那種透明的輕盈,下降了,重力法則的確是平等的在運作著,但對我來說,這並不代表她再不美麗,相反的,增添了熠熠蟄人的彩色的她,看來如此魅惑,如此的叫人口乾舌燥。而那裡面似乎多了一種肉食性的東西在。人妻Miho啊,做為《再見,總有一天》同名原著小說書寫者辻仁成的妻子以後的再復出,斷裂了過去的演繹與形象,如此深刻而秀異地詮釋著沓子。這幾乎是她的重生,以情慾刻寫的新模樣,一種肉體聖母的奇妙況味。
你說,石田百合子飾演的光子也不差。雖然這個女演員一直是第二女主角,也經常扮演馴服的柔和的角色,但這一次包裹著堅韌而沉狠的陰鬱性,看她直接找上沓子,還合拍了一張照的氣定神閒的那一幕,使人領會到陰性力量的可怕。而電影本身,有不少部分,你都是喜歡的。譬如光澤,從一開始潮濕溽熱的昏黃光澤(二十五年前的泰國)到後來憂鬱森冷的城市景象(日本都會和二十五年後的泰國),譬如沓子的妝,從光彩奪目鮮豔到塗上黑唇膏猶如黑寡婦般的姿色還有後來的淡靜老粧,譬如那一首寓含了整個文本精神的詩〈再見,總有一天〉,從片頭的一小部分到戲末才整首揭露,這些種種,你都覺得很有意思。
而詩裡提到臨終之人會想到自己是愛或被愛的這種二元性的抉擇與面向,很難不想到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的女性意象。我想,處在兩名女子的核心的豐未免太幸福了,有一個他愛而想要憶起被愛的沓子,也有一個愛他守他一生而堅決說死前會想到自己愛過的光子。在銀婚紀念前光子出版了詩集,裡面則夾著她和沓子的合拍照。這幾乎就隱喻了豐人生裡愛與被愛的一致性。我想,真是太幸福了啊。
是啊,你說,這樣的幸運兒,縱使無以免於憂傷,但確實是幸福的吧。這首詩裡愛情的雙面探索,最具體的發揮應當是機場一景吧。先是沓子親吻著看似冷漠、無動於衷的豐,鏡頭調度,繞著他們旋轉,一再地旋轉,沓子離開後,鏡頭以另外一個方向繞著豐轉,而豐掩嘴痛哭了,鏡頭繼續轉,光子從另一邊吐了出來,他們緊緊相擁的成為鏡頭旋轉的核心,而豐反覆地說,「我愛妳,我愛妳……」這種天旋地轉啊,這種暈眩啊,真是把這三人之間的關係以影像語言做了最好的示範、處理。
你還補充道,在你看來,豐的機場愛的自白的對象,有相當大的部分是射向離開的沓子。他以武裝以冷漠的態度在沓子遠離視線後,終於情不自禁的潰堤了,而此時的光子現身卻補足了他心中激情訴說的慾望,乃至於他一發不可收拾的告白。然後,直到片尾沓子死去,讓出社長之位的他回到公司,坐在原來副社長的位置,對著玻璃中出現的沓子對話,這樣的告白才又再度出現。導演李宰漢對愛情傾訴的時機掌握很是精到。
我呢,我則想到電影裡的棒球比賽。那幾乎暗喻了豐的一生。他在那場比賽,被講究團隊合作的上司命令短打犧牲,卻自作主張大棒一揮,擊出全壘打。而沓子就在場邊,戴著寬邊帽(Miho真適合這種裝扮),凌厲而若有所決的眼神從邊沿處露出。在此後,沓子便獻身給豐。她似乎相信豐是獨特的,是能夠依照自我的信念有所作為的人。沓子被豐的誇壯夢想所吸引了:豐想讓不是只有一台而是成千上萬的飛機一起飛上天空。而文本裡的魔幻一幕,從桌子的文具漂浮,漂浮,切入了豐所想像的未來:一個空中城市。這是輕的極致,很動人的輕。
但,通往夢想的路徑,不會只有一種。在豐決定變回模範青年,變回那個在原來位置精準地朝著夢想前進的好人時,沓子這麼說了。很可惜的,你說,堅決自己的意志跟放棄自己的意志的抉擇,繼棒球賽後再度登場,但這一次豐沒有遵照、貫徹自我的意願。他選擇把喜帖交出去,這一段的調度像是受難記,在同事們的鼓譟、歡慶裡,豐被淋了一身的香檳,他的嘴臉扭曲、痛苦,哭泣。豐此後一直覺得自己像是死去一樣。他活過了二十五年,沒有沓子的二十五時光。他爬到社長的位置,見證了航空業的榮景與衰敗。如同他自己一般。他也老了,老了。
波赫士認為但丁為了將早逝的戀人貝雅特麗齊相逢的畫面置入而寫下不朽的《神曲》。而你以為,人的一生總也是如此的,總是為了一些稀少的亙久存續於腦海的場景而做出這往後的許許多多事。而有些畫面甚至能夠跨越個體的侷限,流到他人的腦中。譬如豐的夢想就去至沓子的生命產生極大的震盪。而要完成那些決定性的預設性的場景啊,人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抑或代價呢?
我不知道,媧,我不知道。但低溫的、乾燥的生活,讓他變得空洞,讓那個原來習慣施展微笑的男子變得嚴肅,變得不苟言笑,直到他決定出發去找沓子,達成電扶梯時,才露出久違的笑容。但光子卻在電扶梯的盡頭等他啊,彷若一種警醒。現實性十足的。光子從來都在冷靜的那一邊,完美的自制者。而沓子卻是灼熱的失控的。然則,長路漫漫啊,媧。豐與沓子的最後一幕,盛大的婚姻場景,那是沓子的渴求吧。當豐抱起她時,鏡頭慢慢的傾斜了。這一切就真的結束了。我明白。對他們來說,這最後的幸福時光是他們愛情僅餘的甜蜜的憂傷啊。
你總結地說,最後豐開著沓子買過給他的同樣一款汽車,在同樣那條一起快樂歡笑過的長路啊奔馳著,並且一個人在岔路前痛哭失聲。一如那首詩的預示,只有孤獨常在。不過他還有回憶,有關於愛的溫暖的回憶。到頭來,這便夠了。
造牆者
寫於99,9,17
──99/9/12,晚間,《再見,總有一天》,京站威秀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