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地獄的本身。
你總是意味到這個。在愛情在生活在體制在現代在所有疆界你都感到地獄的氣息。造人的並不是神吧。是魔鬼。親愛的魔鬼哇說了一個謊,祂帶著笑聲,跟人們說祂是上帝,說救贖是存在的。所有的人都相信了。
在羅密歐˙卡士鐵路奇/Romeo Castellucci的《神曲三部曲/La Divine Comedie》第三部《天堂/Le Paradis》,你目睹一死寂、靜止的天堂景象,兩種版本,一黑一白,但它們都向著無人之境推演,兩版本都由一黑洞往內窺視:白色的版本,在一壯麗的白色教堂裡,地面有水,空中落下水花,一台被焚燬的鋼琴亦流著大量的水,並且時不時有黑布像是黑色的羽翼在觀看者眼前倏忽來去;黑色版本則是一套著黑色頭套的赤裸男子,卡在不斷有水流的牆面的一處洞,他試圖要掙脫,但卻不可得,最後只能縮回洞裡。
黑與白似乎是天堂的兩面,而且顯然不是個別存有,是白裡蘊含黑,黑裡也包覆白的二元性質。讓你驚奇的是這裡面的無人感。一成不變的,無比寂靜的(也因此赤裸男的呼吸顯得急遽與壓迫)。在這裡,永恆與空無被形成了。
你以為不斷流淌的水是時間象徵。時間在此自成一循環,沒有人生活其中。而當你說靜止或死寂,並不代表那是完全無有動靜的,相反的,卡士鐵路奇影像裡的物件總是在變動中,或者說運動中。這便像電影常見的長鏡頭,譬如蔡明亮或安哲羅普洛斯的調度,視野本身是安靜的,但一點雪花,一個人的行走,都促使畫面發出深沉的震動質地。
第二部《煉獄/Le Purgatoier》是三個星星的故事(以星星來稱呼人物),一個家庭悲劇,主要是父親性侵孩子而母親無力阻止的情節。初始是母親在尋找孩子,接著孩子問母親「他今晚會回來嗎?」這種疑問式口吻充斥文本。這便標示了尋找和需索關係(母親說需要孩子,孩子說需要無敵鐵金鋼),卻以荒涼而孤獨的形式展示,人物的對話並無產生對流,反倒是極度封閉。這三顆星星都懸宕在自己的封閉。緊接著是段幻夢場景:客廳裡,在藍光中,無敵鐵金鋼變得好巨大,而孩子在尋找,終究不可得。
有趣到教人戰慄的是人物說話時投影在牆面(或紗面)的字語,那是控制性的介入,那些投影字如無聲的旁白指示著人物的動作,彷若有什麼神秘的力量在昭告、掌控事情的走向,而到了父親找到牛仔帽拉起小孩上樓時,那些字句還快轉似的預演了美好的氛圍(包含三顆星星都笑了的和樂),最後「音樂」兩字長久地停留在視線裡,場景沒有變換,而你聽到哀求、命令和暴力的聲音……最後父親下樓,他剝掉頭上面罩,兩手攤開在鋼琴上,入睡。而衣衫凌亂帶有血跡的孩子下樓,坐到沉睡父親的大腿上說:「一切都結束了。」
其後投影字寫到孩子漂浮了起來,什麼都看得見,而他的父親跟他說了一段話,亦即緊接著一大段圓形紗幕的視野所顯示、不斷旋轉的超現實場景:巨大的花朵從綻放到枯萎又變成血紅的重新盛開之後又變成高壯的草叢,父親從裡頭走出往外望(這可讓你想到金基德《漂流慾室》空拍躺在進水船中的女孩的陰毛跟著鏡頭一轉就是男人從巨大水草裡鑽出)。
再來是一懸掛在半空的圓形玻璃,後頭上演高大孩子壓制或侵害衰老的畸形的父親的戲碼,而那玻璃有投影,從三顆黑色星星的運行,到最後變成有毛的大圈,宛若異形造生的圖像,自我吞噬的黑洞,也像是黑眼睛,放大的瞳孔。
在《煉獄》裡,你讀到的是漂浮,懸掛,旋轉,運行這樣的概念與意象。一切都晾在空中,懸而未決,不上不下的姿態。這裡的人都無法和他者構成關係,有真正交集,至多就是對位性的,此岸與彼岸的遙遙互望。即使如此,這裡的人似乎深信有結束的時刻。實際上呢,導演預示著:人所剩下的關係,只有自我,以及下一輪即將展開的無關係之重演(如孩子繼承了老父的扭曲變態)。
首部曲《地獄/L’Enfer》相較二、三部是繁複的且集結更多意象,時間也更長。卡士鐵路奇在開始時出來宣告自己是誰(一如但丁),被三頭狗痛咬後,披上狗皮,跟著另外一人穿上同一狗皮,從地面攀岩而上,那狗皮在中途被扔下,另一小孩拾起,攀岩男則在最高點扔下一顆籃球(彈跳三),拿球的男孩一再運球,都是三下,都有怪異刺耳的聲響,後面的眾多窗格則閃現光亮,一群服裝鮮豔的人出來躺在地面滾動,從中有人起而代替執籃球,一而再,再而三……
這裡主要做某些動作、語詞和符號的隱喻的大量重複:那群人做出各種擁抱姿勢,把人與人的關係用最簡單的肢體運動表現(例如男人站中間往左往右看著兩端的女子,往左往右個沒完),最後每個人反覆說「我愛你」;不斷豎著大拇指往前方人割頸般一劃,表演者倒下,又起來走到後頭,繼續割前面的,前仆後繼,執迷不離;玻璃櫃裡有嬉戲的小孩,一塊膨脹的黑布如幽冥大鳥掩蓋之;焚燒的鋼琴,與撞爛焚燬的焦黑汽車(撞車的音效屢屢出現);還有牆面投影,「我是安迪․沃荷」,他每一年的作品,同時演員一個接一個到某高點,張開手臂,往後倒,摔落;一塊淹沒整個觀眾席的大片紗幕猶若浪一般被人的手推動,往上往上;戴著沃荷大頭的表演者做仰倒落下動作,舞台上方則有電視機高高砸落……
導演似乎把劇場當作非常巨大而具備流動性的「裝置」,以一裝置藝術/視覺藝術工作者的姿勢在劇場空間翻動各種直覺與意象,他以動態的保持演變性的,人物/物件/光的遊移、流離的畫面,來闡述死後世界。
而你倒著去看去思索,你以為這是永劫回歸的三種變化:靜止、懸浮和墜落。
《地獄》的人與人(觀眾也被大紗幕包含進來)永無終結的重複、一再跌落,《煉獄》看似一次性的悲劇但最終仍有天體運行與圓的符號,《天堂》則乾脆是寂靜的廢墟,換言之公演時次序是趨於靜的運動過程,也是趨於短的(播映時間)。鋼琴的意象亦然(從焚燒到人物伸手擱在上頭未有彈奏到流水鋼琴),而這亦可以是人的地獄的三種現象與狀態(數字始終集中在三,似有對應西方神學)。
而「想要持續不斷『自我提升』的人,總有一天會感到暈眩。」米蘭․昆德拉說:「暈眩,並不是害怕跌落。暈眩是空無的聲音,它來自我們下方,吸引著我們,魅惑著我們;暈眩是想要墜落的慾望,隨之而來的,是我們心懷恐懼的奮力抵抗。」卡士鐵路奇的《神曲三部曲》其實更像《地獄三部曲》。在現代,無論是懲罰和救贖(來自於神)的可能性都已消逝了,剩餘的只有人類的暈眩感,那永恆不休的自我旋轉。
於是,人就是自己的地獄。
而人通向的地方,終究是不停不停往深淵墜落的慾望所構成的地獄啊…
──99/6/12、13,兩日午后,2010臺北藝術節,卡士鐵路奇絕版作品影片賞析,《神曲三部曲》,皆在倉庫藝文空間。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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