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夏日的深處
向遠處發著的光
剩下我們疲憊激烈的感官
向彼此的身體索盡
季節剩餘的汁液
好像我們稱之為快樂
或瘋狂的這些顏色
在不同的瓶子裡混淆著
不能貼上任何的標籤
男人總是看到同樣的景象,聽到同樣的音樂,在搖晃的、帶著模糊感的畫面裡,一個女孩在唱著歌,那吟唱呵,有著男人夢寐以求的遙遠時光,氣味,聲音和形狀,於是,他出發了,在兩廳院旗艦製作會議召開以前,他遠走至台東南王部落,去尋找那個美好的畫面與嘔歌,以一個外來人的身份,他企求著把原民音樂帶入國家音樂廳,故事便在預錄影片的播放、現場的演奏與歌唱以及幾段戲劇底,完成一教人清澈又暖和的混形態演出。
這是一個美好、夢幻的敘事,並且群集、複合了多種領域的藝文工作者,有專以發行獨立音樂產生行動的角頭音樂,有國家交響樂團以及從容而帶著一深沉感的指揮簡文彬,有電影導演吳米森的影片,有不乏大型劇場經驗的黎煥雄予以整合呈現一獨特的臨場畫面,有李欣芸如同雲的核心般連綿緩清的音樂,當然更有那些擁有山的喉嚨的原住民歌手,如氣勁雄長的白髮胡德夫、歌聲像是可以把太陽包覆起來遼闊無邊的紀曉君、神奇警察陳建年(你不懂他那乾淨的謙遜是哪裡來的還有他一唱歌就具有的大器)、大概什麼東西都可以用歌聲打穿的家家與昊恩、南王姊妹花、璽恩等等,真的是可以稱之為一聲音的環形場墟。
而在充沛的抒情敘事之中,仍隱隱地展示了原住民作為一山與群樹的孩子,是如何的胸襟開闊,如何的幽默喜樂,如何的笑泯恩仇。城市(平地與漢民族)的入侵,即便是徹底改變、扭轉了生活與文化(卡拉OK點播機、歌唱比賽以及更多的文明物件),但他們將之吸收、包容成為自己生活的一部份,並仍繼續開拓著充斥「人的趣味」的情感品質,樸質而且具備了無以定義的日常性神秘。
這難道沒有讓你想起舞鶴嗎?他的《思索阿邦、卡露斯》(元尊文化)、《餘生》(麥田出版)裡總有一文字之人去至部落(魯凱、泰雅)底,展開某種尋根,不獨只是遊歷而已,他總是在那裡生活,深入,而且看山,看雲,那是就在現場裡的學習,就在原民的山裡,其文化網路,其歌唱裡,發覺作為一個島國之人該如何去應對體制、現代的粗暴,難道那不是在所謂疲憊激烈的感官裡擠搾汁液以成全身體與季節的殘賸性的行為嗎?
但我將回去我炎熱明亮的島
一朵番紅花顫落三千兩百四十萬生滅
我把臉孔藏在井底
看見深淵般的天空裡另外一個自己
你只向解開的十三顆鈕扣
搜尋滿園的覆盆子
有時候確實我古怪遙遠
像從來不經過男人而懷著麋鹿般的小孩
我藉故打破玻璃
逃往最遠的城市
在原民歌手那無意義詞語的唱裡,有著平靜的最深度,或者你說遼闊與高度,純淨的,一種山的胸懷,這些以國家交響樂團以李欣芸對音樂編結,變成了一豐沛而優雅的憂傷,那裡頭作用著去文明的,反意義性的,與大自然相合的特別趣味,輕而且無邊,他們愈輕愈嘹亮,所有那些聲音都變成飛鳥,白色無暇的鳥,一群又一群的飛向高空時,你就愈重,你感覺到城市像是一種藤蔓,一種散發濃烈惡臭與污濁光度的貪婪野狗,而你重重地下墮在國家音樂廳的椅子上。
你在島國被標示為文明最高級(或者以其實帶著粗鄙性內涵的「高檔」二字形容)的地方聽見從遠方反覆反覆接遞而來嗓音裡的久被現代誤解乃至於遺棄的另一文化內涵的巨大包容,你有一種壯烈,有一種被薰陶的興奮與迷醉,但你又知道那只是暫時的,偽現場的,僅僅是作為一城市人種對山之子民的幽默大度(包含聲音層次的)的幾個鐘頭的凝結,即是如此,也是夠的嗎?
原來的戲劇基調是把原住民音樂帶到國家音樂廳。然而在《很久沒有敬我了你》的對原民生活的姿態,對愛情與親情的微小觸碰,對一種純善的感動與肯定以下,在你聽來卻像是把所謂島國門面或演出殿堂級的地方送進盈有山的深處的奧秘之中,特別當歌手在影片中推開門,而實際上他們也在現場裡推開門的時候,你亦隱隱約約地被「打開了」。這不正是將返回炎熱明亮的島變成炎熱明亮的一種鳥或是歌聲,在番紅花的顫落生滅裡成就你對在島國之上更原始更具備人的光華與深度的文化的一次性(適足以造成永恆吧)景仰嗎?
讀完夏宇的〈逆風混聲合唱給ㄈ〉吧:
如何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留下記號
愛一個人還是買一雙鞋
慢慢遺失了他們
很快寫好了詩
押著蚱蜢般的韻
在夏日的草叢裡
跳躍消失
然後我就一無所有
剩下一隻鐲子
眉心一顆硃砂痣
剩下一塊明樊放進混濁的夜裡
許久 我聽見有人清晰地說
我愛你
(《腹語術》,夏宇出版)
是的,我愛你,在夏日裡以詩以奇妙的韻跳躍,被那意象與歌唱之中蓄積的豐饒訊號沖刷到文明與當代以外的地方,去體驗隨興、率性,去理解那從來都被視為無用的美好、擲費,恰恰在這裡,他們逆風混聲合唱,他們牽手,手纏結著手,聲音黏著聲音,在天上行走,進行群山的呼喊,對破壞島國山林的城市之人如你,雄偉的唱出他們與自然緊密相連的大氣魄,大靈魂。於是你遂抵達,消失。
──99/2/28,午后,在國家戲劇院,2010台灣國際藝術節,《很久沒有敬我了你》。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