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到了一定的時間(年齡),回溯這件事就變得異常渴切。它像是騷亂。一種無以名之而又沛然莫禦的騷亂。妳就是該回去看看了。看看自己打哪裡來,看看自己的從前,看看那是總是最好的時光。是因為想追回什麼?是因為現在的樣子總是讓自己納悶?怎麼會自己就長成了這個模樣?怎麼會我們離開了子宮離開了羊水卻不見寧靜的所在卻反倒愈發的糟?怎麼會我們這一大群、這塊島上的人們都變成了這樣?
這樣,那是什麼樣?
駱以軍在《遠方》(印刻出版)追述了他的老父親在大陸駱家的份量(他的父母外省老夫和本省少妻的組合,而在大陸他的父親還有一狗票的子孫),以及種種兩地的文化、經濟的懸殊。當然還有陷入猶如卡夫卡式的與行政體制打交通的夢魘裡(他和母親必須把中風的父親運回島國治療)。然而駱以軍總是不可免除地著魔般的寫下這些家族故事。甚至在融入中國歷史西夏王朝的《西夏旅館》(印刻出版。這上下二卷真是默今年所讀島國最精彩絕倫的文本了),我們且見到他獨特的脫胡(漢)入漢(胡)的大遷徙的複雜敘事脈絡。彷彿根源真的有個決定性的事物在。無論我們已經偏斜到哪裡去,這個決定性的事物彷若仍舊給了一條有些曖昧但終究是歸返的軌道。
【表演工作坊】的年度新戲《寶島一村》(以下簡稱《寶》)也在探溯,特別集中在眷村文化,一如王偉忠在文本起始說的「我們從哪裡來」(所以他的尋找挺全面性的,包括紀錄片和而今電視媒體的《光陰的故事》)。賴聲川和王偉忠編導。演員陣容不小,計有萬芳、郎祖筠、徐堰鈴、黃小貓、周姮吟、劉美鈺、林佳璇、嚴藝文、胡婷婷、屈中恆、馮翊鋼、宋少卿、那維勳、韋以丞、劉亮佐、蕭正偉、時一修、黃仲崑等等。副導演是李建常。舞台王孟超。買了節目本(很有趣的封面,還貼了個硬鐵片門牌99號)。座位一樓七排八號。屁股還沒暖開椅墊、重讀的《再見,吾愛》(焦雄屏譯,臉譜出版)也才翻了幾頁,聽見騷動,才抬頭,就見到端著那張就是林青霞的臉的林青霞入座。好吧…東方不敗來了。唔嗯,所以我們是否可以有這樣的假設:凡有騷動處,必有明星、罪犯或死人?
但怎麼說呢?記得去年的《如影隨行》(還是個跨年場呢),對賴聲川以兩座牆表現現實與虛幻的說故事形式,委實喜歡得不得了。但這一次的雙導演制,加入王偉忠,故事的元素當然很夠,不,應該說是太夠了,三個家庭的支線繁雜,但在這之間卻有種故事想傳達的情感無以凝聚並直接遞進心頭,只能片段的零散的流散在身體的八方。如果能更集中在99號一家就好了。雖然有很多精彩故事(例如獨裁者神話終止的哭亂例如猜解牆壁暗號的荒唐例如對電視機參加電視節目的著狂等等),這很不賴,但故事裡頭的人,那些人的本身卻只擦過邊梢而無星火,節奏的推展有些快慢不繼,殊為可惜。
以是,賴聲川驚人的形式想像力也就顯得稍稍平實了點,當然,那一段開放大陸探親的戲碼,還是很喜歡的,將三張椅子側擺(不直接面向觀眾席,像是歷史與時代的側身),依照寶島一村的門牌號(從99開始倒數到98,中間插了一個數,萬芳一家就在兩家之間搭個頂佔了電線桿也就落地生根了)的順序,三家人分別與留在大陸的親人相認:小毛替他死去的父親挨了奶奶一巴掌,朱嫂大方地掏金送銀給她未得知的姊姊(她的丈夫還有個大陸原配),男男戀的周寧拜完他的父母後轉向另一道墳(那是他死去周寧也就跟著某部分徹底死去的愛)。這椅子的擺設與拜見的順序,就巧妙地說了兩岸訪舊半為鬼的淒涼再會,那同時也填補了心中的空位。
或者文本那架了趙、朱、周三家的舞台的兩次旋轉,一是大牛跟大毛的爭吵,舞台轉成側面(從老趙居處透穿看去),二是冷如雲離家出走(舞台不停旋轉猶如世界翻動)。最後的拆村,則是直接暴露了物件搬空的房子的背面。人事全非。賴聲川對這住了幾十載的空間做了最輕盈的變動,而眷村的衰敗也就在這些逐漸堆疊的意象變化之中,走向盡頭。
兩回買棺材的處理(老趙替丈母娘買花了十塊錢,小毛替父親老趙買),以及榕樹下的三場論壇戲(人愈發稀少,但該留給誰的位置也沒少過),也展示了歷史與時間的暴力性與必然。
大牛和大毛在相遇的那戲碼,簡單的構圖之中則有了濃重的情緒,戀人的再相遇是極其殘酷的。那演繹了時間的曲線。並且妳就曉得錯過,就是永恆了。那一個時間點過,事情就再也不同了。妳跟他注定是陌生的。尤其是其中有個誰決定必須徹底斷裂。妳無法得知得見對方的變化。於是等到再相逢,妳眼中的風景將是無限的落寞與淒涼。妳們都那樣的不同了。路早已分岔。而那真的是一晃眼的事。
王偉忠在文本始跟末引領與終結眷村故事(以投影做出怪手挖推傾覆地圖上眷村的動作),這之間,趙家的大毛、二毛、小毛就一一串搭地做起說書人的角色。這些回憶的手法,似乎都不太能作為主要的裝置內容的形式(但奇妙的是李國修就做得到讓默感覺很足),大概是因為少了點賴聲川戲劇的脫俗與靈性吧…因而,這會兒就有了期望:紐承澤能拍出國光幫的故事(那些眷村的充斥一代風味的故事),以切身的姿態。如果他還有這個計畫的話。
這個對過去進行追索的表演,我們何妨拿島國的另外兩個大型劇場,【綠光劇團】由吳念真編導的〈〈人間條件〉〉系列作(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那些日子都回來了:默看【綠光劇團】《人間條件3台北上午零時》〉、〈只是,只是凝視著那個故事的光影〉、〈低頭的最深處。便有了潮潤圓滿的道謝。──默看《人間條件》〉),以及【屏風表演班】李國修編導的《京戲啟示錄》(〈以戲說戲,回憶的故事:默看【屏風表演班】《京戲啟示錄》典藏版〉)和《六義幫》(〈沒有英雄的時代我們濕潤溫柔的祈禱──默看《六義幫》〉)來做為島國時代的一切片之整體性觀照。
吳念真總在他的戲劇裡找陰性力量。而李國修則旨在於尋找父親的行影。而他們都有各自的傷痛與哀憐。那悲憫就化開了人與故事的分野,讓文本到達更純厚的境地。但在《寶》中我們見到的是過去的光影,一個被懷想的時代。那一代人的故事。但又不如侯孝賢《最好的時光》(用「信」的三種時代的形式,從墨書到簡訊的變化,作為三個年代男女的錯落與距離的流變)般充滿細膩的凝視。《寶》總有些浮光掠影。似乎不免惆悵,但濃度卻稀薄了點。怎麼說都是故事夠了,感情卻淡疏了些,像是有咬勁美味的麵條,湯頭卻不大濃郁似的。
不過演員的部分,則實在是見識多多,不時對表演者的肢體與聲音的豐饒性嘆服。萬芳的本省婦人,腔調、行為都捉摸到了一個透,她和嚴藝文的那場做包子對手戲,還有哭錢奶奶之死,都在在有著飽滿的述說力。黃小貓做起吳夫人,那冷酷高傲的質感,真讓人吃驚(然後,扮演小辣時黃小貓的細白長腿,可也是豔驚的時光)。鹿奶奶,周姮吟詮釋,神秘而霸氣,她和黃小貓簡直像是七十二變,在多樣角色中出入自如。馮翊鋼和宋少卿對上嘴了,就是個活絡,嘴邊有風哪…徐堰鈴,那獨特的語聲,像是某種訊號,怎麼也忘不了。郎姑可嗆了,尖酸刻薄到有玻璃在耳裡碎裂一般。胡婷婷很賣力的演繹,但就是有種過度的感覺(服裝也是,老覺得她的鞋子跟衣服,特別是白色靴子很不那個眷村時代)。屈中恆的老好人形象依舊有了延展感。阿斗、那維勳、韋以丞、時一修都是有底子的,沒問題。劉美鈺的二毛,是《寶》中最覺得驚異的,有種甜膩都十足適份的滋味。
《寶》的情節結尾在小毛走到房子背後(前頭的歡笑場景持續,只是轉為無聲,而仍有動作),看見老趙(鬼魂),並聽從指示取出一封老趙寫給他的信(主要是說這裡就是家了)。然後趙嫂則扳下門牌,要老趙認得回家的路。於是乎,那眷村就有了乍看無時間性但無一不是時間之歧異與挺進的分別性。在一種夢魅的氣氛之中,那一代人以及他們的子孫,就找回了他們的名字與容顏,在這個已然成為故鄉的異地之島上。
都回家吧…
在這座至今還有著情感裂痕的島國,
我們都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