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一。
這個日子,是今年的最後一個即將被消滅的生還者。然後又會在倒數計時以後重新起跳它的生命值。究竟在哪裡有個什麼條線區隔了時間的新舊,默的不像話腦袋到現在也還沒弄個明白,如同從來不懂怎麼一越過了十八歲就代表成年,真不知道這種劃分除了社會歸約外,還能表徵啥鬼東西。
總之,日子是人類在過的,並不隸屬於其他。
近中午時分,把該完成的都完成後,就直接從體制裡劫出自己的時間來,回家,快速梳洗,跟二貓鞠躬後,直接殺到台北車站,接放假來玩的妹妹。可憐的她,還在和欣上吐了。雖然也許不關他們的事,但當偏執狂很久的默,一樣還是瞬間很偏執地冒了句:真機車的客運。
一邊被嫌也未免穿得太少少得誇張(一身暖爐功熱烘烘也不是默的錯啊…真無辜),一邊幫妹妹戴好安全帽要她上車,騎往光華商場,陪她找想買的DVD。被自橋下搬遷後還沒來過的新光華搞得頭昏腦脹,東西不辨,簡直像是Stanley Kubrick《The Shining》中那沒完沒了的雪地追逐戲的迷宮一樣。最後妹妹只買了默推薦的把農場拍得如詩如畫的《天堂之日/Days Of Heaven》,以及外接硬碟跟可直接拷取記憶卡的轉接外殼。
往肥前屋出發。呃,居然膽敢休息,殘念。嗚哇…還沒有任何食物進帳的默,餓到簡直有點想咬人了。只得轉去八德路吃妹妹說的很香很香的牛肉麵,叫林東芳的店,小小的,但確實風味絕佳,牛肉紮實,湯頭爽口香甜,牛筋燜爛了很容易化在咀嚼裡。這種溫度吃起來,不流汗,特別飽暖,蠻正點的。
跟著轉進京華城。把車停入B2地下停車場。開始在裡頭逛溜。莫名其妙地在H-Boy被妹督促買了件長袖襯衫,說是可以當外套穿(持續被嫌中,要命)。在Skechers,妹試著看來怪怪的鞋,很休閒的中國風,可惜尺寸不合。到三樓的Lavazza去,喝默非得要來點不可的咖啡,呼,整個神清氣爽回來。在旁邊的bait、zax店走走,難得有短袖,所以默繼續莫名其妙地在自己的紙提袋中添了白色T-shirt跟棕色襯衫。妹也選中了穿來分外甜美的小洋裝以及腰身蓬蓬很公主但不失優雅的大衣(這玩意兒要穿上身,真的不會熱到翻嗎?)。送妹妹到復興北路小巷的姑姑家,在附近的豆漿店隨隨便便地搞定晚餐,急急忙忙地跟妹互道新年快樂,飛騎往國家戲劇院去。
入口處取了票,稍微瞥了一下,裡頭有即將上映的《這兒是香格里拉》跟什麼餐卷之類的,默往裡頭鑽,在劇院Cafe點了杯double espresso的cappuccino,喝了幾口,進場,把咖啡托在服務台,買節目本。位子,五排二號(502,502啊,呼,沒想出特別意涵,這數字)。
今晚是【表演工作坊】的作品《如影隨行/Like Shadows》,賴聲川編劇、導演,當然也採取了集體即興創作,舞台設計胡恩威,演員有曾寶儀、丁乃箏、徐堰鈴、賴梵耘、朱芷瑩、劉美鈺、潘恆健、尹昭德、屈中恆、李建常、時一修、韋以丞。節目本是硬殼裝訂,資源多多真不賴,難得的大手筆,感覺頗下功夫,設計典雅,相當強調陰影的層次感,且收輯了賴聲川有意無意間對影子的攝影,彷彿捕捉到了真正神聖的事物。
在白幕投影出漫天飄零的羽毛影像中,故事揭幕了。演奏saxophone的Hank(本戲的音樂形式,完全是現場的)跟曾寶儀首先來了一段關於不被看見、不被聽見的呈述。他們兩人一個是音樂家的靈魂,一個是被童年經驗裡被創造出來的幻想朋友(那纖秀的模樣,總連到了收錄在乙一《平面犬》的短篇小說〈小初〉──幻想與現實的分界點有著奇妙的開展,很動人的一篇)。而相同的是,他們都被遺忘了,於是只能不斷漂泊。這種不被知覺的移動,恰恰賦予了本劇「隨行」的旨意。
白幕共有兩道,一前一後地交替,並製造出大量影子的效果(有攝影照片的投影,也有單純的光影),虛無飄渺,卻又清晰地存在著。之後且推出黏著羽毛的牆,並從後再移出另一道貼滿小紙片的牆。劇情在兩面牆像是行雲流水般的滑動之間推展著。兩牆一前、一後地分立於舞台左右兩側,起頭都是羽毛牆在前,且羽毛牆總是投注著瑰麗色彩瞧來炫麗迷幻的燈光,而在人物後頭當作背景的紙片牆則是較為清冽明確的基調,情節就在紙片牆前推展,而羽毛牆則是沉默地佇立著(後頭當然也在準備著下一幕的場景)。因故事發展,當敘述到幻想層面的橋段時,這兩面牆也會更動位置,換成紙片牆在前,羽毛牆在後。或者也會以銳角型態聚合(現實與幻想的衝突),並且也發生倒錯著的型態(羽毛牆投射清冽的光線並延展現實性故事,紙片牆則反過來變得瑰麗多變的燈光,宛若顯露現實與幻想的虛實交構、難分難解的曖昧性),與及最後所有線索都兜攏起來時,兩面牆也併和著(現實與幻想的整合)。換言之,牆成了現實與幻想兩個層面的具體象徵。並且賦予雙牆更高的組合意義。那不僅僅在視覺效果上,甚至連人物的內在心理也被牆的移動所展演了。
那牆像是──
‧會‧流‧動‧的‧牆‧
會走動的意識之牆。
這個形式──當默以自己的角度理解了那雙牆時──著實使默驚条。有了兩面牆的互生形式,這部戲的完成度,無論內容或精神,都毫無疑問地飽滿厚實了。繼《浮生若夢》的轉盤來隱喻、承載人生不由得的旋轉後,又一個精彩而說服力強勁的形式。默必然會聯想到的當然是王家衛的《2046》、蔡明亮《天邊一朵雲》、市川準的《東尼瀧谷》:始終佔據銀幕一半與人物對峙的牆、始終隔離著男女主人翁的牆、始終會跟著鏡頭推移帶出的牆這些等等。但賴聲川在本劇則是透過正(現實)、反(幻想)雙牆的組合來闡釋、解構現代人稀薄的存在感與及漫長到彷彿沒有邊界的孤寂。並且把牆的象徵更往深處推成了隱喻,更豐富也更多面向的,把劇中人物那種溝通不良的情景(父母與子女、夫妻、友人)也含括了進來,彷彿有一道隱形的牆,長久地亙立於人與人之間。
說到現代社會的家庭關係的冷漠、疏離,這也是賴聲川敏銳機巧的部分,將牆轉化到人物與情節之中,柔軟地顯露出彼此看不見、聽不見的窘境,於是Yea渴求著被幻想原生者露露重新發覺、露露希望父母祥哥與吉兒能夠理解她的身邊有真真、真真要已死去的父親大橋把她失去的天使翅膀還來、大橋憤怒地因為老婆不存在的情人而槍殺了夢如也對自己的腦袋開了一槍、夢如聲嘶力竭地盼望大橋能明白她的幻想情人並不存在、吉兒多麼想要和夢如一樣擁有個完美情人、祥哥不願再被誰忽視的企圖心、音樂家靈魂一直吹奏著誰也聽不見的曲調、………大量的那種錯落開來的對話情境,誰都在說著話,但誰也沒有真正地被聽見或者聽見別人,宛若他們就活在巴別塔,想說的話,從來不被誰真正理解,也彷彿他們總是錯身而過從未真正的交會,一如雙牆的機制,荒謬而悲憐。
自透由鬼魅隱微地指涉了美國家庭的疏離與破碎《靈異第六感/The Sixth Sense》問世後,那種處理溝通的詭異處境的手法(人物像是在各說各話,牛頭不對馬嘴),並不鮮見。但在本劇裡,賴聲川的敘述性詭計,更勝一籌,透過誤導與暗示,更多小小細微的裝置,將真真的死隱藏起來。那種伏筆幾乎隨處可見:真真與露露到茶餐廳用餐老闆真正有反應的是露露的點餐、大橋與夢如多年前爭吵後夢如在大風雨中抱著真真氣憤外出時畫室掛著的翅膀往上昇消失、祥哥跟吉兒招呼真真寄宿在家時的過度客套與及從來不看真真的不禮貌態度、真真看得見死去的大橋、真真被修理墮落天使的奇妙機車行老闆Boss收留並被告知失去了翅膀、吉兒憤怒地要露露別再說要去找真真、夢如想為露露進行繪圖治療時被告知了真真的生日而夢如居然忘了以致於師生痛哭、死去的大橋一直說沒有真真這樣的女兒、Boss要真真協助那些失去翅膀的真正的天使、………不勝枚舉。你以為是這樣的,最後全都被推翻了。而能夠達到這種效果,主要卻是魔術師般的精巧,賴聲川藉由大橋跟祥哥還有吉兒不搭軋的對話預示了大橋之死,還有露露所幻想出來不存在的Yea,先牢牢地在觀眾心底種下錯覺:真真是為了引導大橋認知到自己死亡,孰不知卻是反過來的,真真甚至比大橋死得更早更久,以及露露看得見的不存在的人是Yea而將其實真真也不存在的事實遮蓋起來。就像是魔術師往往會用誇張的動作與臉部表情將真正能夠導引變異產生的手部隱匿著。真正的爆發點:真真的幽魅身份,始終被一層又一層的迷霧掩著,直到最後(又赫然發覺了「真真」的名字所醞釀的反向力量「假假」)。敘述性詭計的雙重設計(豈不仍然與雙牆結合的),賴聲川針對人的盲點所設下的局,簡直讓正看膩了推理小說或驚悚電影對此手法建構的默,又一次的被敲了一記腦袋,像是要開天闢地一樣的敲。
幻想與現實逼近的是攸關於存在與否的事。存在或者不存在,從來都是人類探索的思維場域。如影隨行,從如影隨形開始。從「形」到「行」,似乎不妨將之視為某種漫步,跟著影子漫步,文本裡也具體見到夢如彷若一條沒有依歸的影子隨意地在場邊穿行亂走與及眾人一個接著一個漫步在舞台上的鏡頭,於是漫步變化為某種主體,而行更指涉到修行的層次,隨則帶著自然無為,如影則是將存在的以不存在的形貌彰顯出來。這個文本的戲名,幾乎可以拆解開來,成為單獨位元。而奇妙的是當四個字練結以後,卻有著在自身的陰性裡完全化的氛圍,便如同戲中最後一幕雙牆併合,關於真真的幽魅的所有線索都揭曉了,真真與露露各自站在雙牆並攏的那一線,天人永隔,露露終於說出了真真不存在的事實,而Yea卻也終於被露露看見了,在這個過程裡,露露透過了不存在的部分,完成了自我的存在,於是影就是行,影也是形。
像影子一樣,那英文劇名。影子般的人們,在影子般的人生裡,也仍然能夠找到存在的質地。最後的一幕,真真與大橋往雙牆移開後的某個打光很強的像是要拍照的相框的深景鏡頭走去,夢如舉著傘在那裡等著,似乎夢如一心想拍卻沒拍成的全家福就要成真了,那等待著的另一個世界的相聚,讓默腦海邊角陳可辛《三更之回家》裡頭最後黎明一家終於齊聚在照相館拍攝的景象重新復甦了。而阿寶高歌的由鋼琴及Saxophone合奏的〈夢如之歌〉,簡單而充滿了深遠的情境,確實搖撼了默的眼角。
不涉及賴聲川感興趣的「中陰生」,在死與生之間徘徊卡在現世裡的靈魂,就單以對現象的復原來說,治療,也是本戲的命題之一。有機車行那種又聖潔又詭異的治療,讓那些所謂「上不去」的天使們重新可以上路。也有夢如透過繪圖透過繪畫,去宣洩、治療人們的陰影創傷。在我們自己的畫作(或延伸開來,在各種藝文領域,包括書寫),我們究竟看到了自己的什麼?默對此感到興味十足。想起Graham Greene自己精選的《我自己的世界─夢之日記》中,他對夢的記述,是更逾越的,但也同時不被認可,那夢幾乎也是種創造,在夢的形式之中承載著葛林的非夢之夢,說是陰影性的存在也無不可,並且小說家也在這些書寫之中對自己完成了什麼,那或許確實是種治癒也說不定。回到本劇,真真在Boss的導引下帶領著她的父親認知死亡並明白對真真的責任,同時真真也終於療癒了,體悟到自己不存在的形態。那是最真切的凝視、最真切的聆聽了,到頭來,對於我們自身,對於我們始終被忽略的存在。
本劇最達觀的到頭來居然是露露這個看來有些古怪、覺得喪禮好玩的女孩。是不是天使都無妨,但這個角色最晶瑩剔透,也最具備整合幻想與現實雙牆的能力,她甚至能夠在其中悠遊。這真是了不起的以最自然的姿態活得很智慧的人物。另外默也相當喜歡,賴聲川透過對場景的調動完成鏡頭的剪接,同樣的場景,觀眾的視角卻是截然不同的(同樣是畫室或客廳或餐廳,卻透過物件的擺設以及表演者站坐的位置而更替了角度)。這對舞台劇的長鏡頭狀態的變動,在靜止之中維持流動、在不變之中再維持幻異,有著極為纖細的構圖美學,也同樣符合本劇形影的結構。戲院那場男女主角相遇的戲,拿《致命的吸引力》隱喻大橋跟夢如還有那不存在的幻想情人的關係,實在有搞頭。
戲在二十三點二十多分結束。謝幕跟鼓掌相當相當熱烈。賴聲川,的確是個相當有魅力的男人,舉手投足都像是有什麼意味深長的成分在。下一個如,會是什麼呢?《如是誰聞》?
休息了十分鐘──在大廳處換了所謂套餐,就是節目本跟兩瓶蠟燭,於是又跨過椅子上的諸腳,拿先前買的節目本退回銀兩──就是跨年場的特別節目。由阿寶主持的短短的供觀眾提問並獲贈【表坊】DVD的座談會後,由賴聲川的鋼琴、口琴加上Hank的薩克斯風、李建常的吉他、韋以丞的貝斯合奏,感覺清揚舒適,現場的聲音效果是撲上了四方卻震了回來的,真不賴。阿寶還唱了首英文歌,配著四人的演奏。默仍然對雙牆很有興致,這時的它們是以凹角的形態存在,彷彿一種包容。跟著倒數,大大的白色銀幕,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的跳,然後擁抱,然後道別。默還是持續地沒弄明白這個儀式有什麼份量跟趣味在。真是。
Ps:看完戲後,心情激盪,找就住在附近的殷喵到吉野家聊了會。返家時,經過西門町,哇哇,乖乖的隆丁咚,人潮之多的,這一晚,似乎台北人都變成了夜間生物似的,某種背離日光的集體制約,怎麼說都是有意思的,在這之後瀰漫的對希望與快樂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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