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殘暴的詩人 -- 陳克華 2013-01-04 中國時報
初見李修士,就覺出他一種異於一般天主教神職人員的活潑,性格上的開放與柔軟。高大的身量,謙和的態度,和那坦白率直的性情,才剛見面便有如父兄一般可信任的溫暖感覺,油然而生。
而我們竟然是在傳統天主教排斥的所謂的「外道」場合上遇見的。原來他竟也是所謂的「家庭排列」師(family constellation),而那時我自願做個案,想找出為何長久以來一直無法維持長久伴侶關係的原因。
當大家團團圍坐好一個圈圈,正式開排之前,他總愛說上一段道理,是關於愛的,想想他說的也滿有意思,而且又似乎是針對我而說:
「如果你以好幾個月的薪水,買了一隻美麗至極,價值不菲的水晶杯給你的另一半,你一定希望對方好好將它收藏,不然就是展示在最美好顯眼的角落,以博得眾人的欣賞讚嘆。但是,如果你的另一半告訴你,他只想聽這水晶杯破碎時的清脆聲響呢?那你會如何做呢?」
「生病」是人生的「藍圖」
之後李修士每每自屏東上台北主持家族排列,偶爾也會在我家的客房裡過夜,我也因此知道胡修士自習「外道」的種類還真不少,包括這幾年由西方風靡至亞洲的各種「類宗教」的修練方法,如前述的家族排列、靈氣(Riki)、神經語言學、催眠等,他都拿到了高階的證書,可見他在這上頭花費了不少時間精力,同時大約也有興趣與天分。
於是我自掏腰包邀請他來我任職的大學,上一堂醫學人文的通識課。他講授的power point裡,將中西醫做了一個類似超級比一比式的比較圖表,他認為東方醫學的長處在「養生」及預防疾病,而西方醫學則擅長於「殺生」──即以殺死細菌或癌細胞等來治病,是「殺生」的科學。他又有一個理論是:疾病來了要歡迎他,因為「生病」是人的「一生藍圖」中早已規劃好的,自有其深意。甚至生病本身也是「生命意義」的一部份。看他寫的文章,大多極力推崇氣功和能量療法,強調人身體的自癒能力,對西醫不免有些排斥,認為現代人過度依賴西藥的結果,反而削弱了自身原有的抗病能力。
而他早年也就曾以家庭排列及神經語言學的方法,在他擔任香港有一百餘位國、高中學生(而且住校)的中學「副校長」時,在全校只有兩位老師的艱難處境裡,居然得以輕鬆有效地將學校管理得井井有條。而靈氣又讓他在當時(一九六、七○醫藥較缺乏的年代),得以「自力」處理好許多學生們的病痛,不必看醫生。對行為偏差或來自破碎家庭的學生,則以催眠方法輔導,據他說也頗見成效。總之他對他這一身本領,由於有豐富實際操作經驗的驗證,是有幾分自信的。幾年前他由香港調至台灣南部,所負責的也還是青少年的收容輔導。
今年二月,他在一次餐會時偶然提及在香港做的每年一次例行體檢時,肝臟發現一顆不及一公分的小腫瘤,我職業本能地問:細胞是什麼型?做過肝穿刺及細胞切片了沒有?起碼良性惡性先大致有個譜。
這些他都無法回答,卻也微笑著一副並不以為意的樣子。「我知道我的腫瘤怎麼來的,首先我睡得太少了,平均每天大約才四小時,又不太做運動,」他信心滿滿地說:「我要先從改變我的生活作息著手,你知道嗎?自從知道得腫瘤至今一個半月,我體重增加了兩公斤,腫瘤也小了零點二公分。」
看著他那麼怡然自得的模樣,我也不好對他的「抗癌」計畫,再多說些什麼。畢竟「疾病來了要歡迎他」是他自己說的,他自認收到疾病帶給他的訊息,也正處於歡迎他的疾病的階段。我所不知道的,是他也正開始一連串身心靈的改造計畫。
半年不見 治療已太遲
時光很快半年過去了,這期間我在台北他在屏東,他上台北的次數明顯減少了,再次接到他電話卻是他託一位女性友人打來,說他才又照了一次肝腹的核磁共振,能不能請我看一下片子。
我並非腸胃專科,立刻聯絡一位學有專精的學長,約好三人在醫院見面,學長在看過他的片子,一陣寒暄之後,將他請出辦公室,反鎖上門,一臉焦灼嚴穆地告訴我:李修士的肝腫瘤已經大到擴展至橫膈膜與肺肋,已無法動手術切除,標靶藥物太貴且此時使用也已太遲,而李修士的同教團神父建議他吃靈芝似乎是他所有希望之所繫,但學長卻舉他自己病人的例子:「一顆靈芝不但現在已被炒成天價,而其治癌效力卻還十分可疑!」而他上一個病人吃了也是不到半年就走了,統計起來,似乎並沒有比其他療法的病人活得更久。現在唯一可推薦的治療是放射治療,但因腫瘤體積太大,照射後造成血崩或大出血的機會也大增。
「你要有心理準備,你朋友有可能隨時會走……」學長下了結論,同時丟下一個「怎麼會拖到這個地步」的眼神。
我走出學長的辦公室,等在外頭的李修士仍不改他一臉平靜的笑容,而我這才留意到他比起上回見面,瘦了整整一大圈,怕少了有十公斤不止。原來在這未聯絡的六個月間,他嚐試了家族排列,想解決他和家人之間的情緒問題(當然,他以為正是這問題造成他的肝腫瘤),也接受催眠和腫瘤對話,其間也嘗試過花精療法,吃過各式各樣的花粉製品,「靈氣」想必不在話下,最後是斷食療法,這次會面正是他斷食期的最後幾天,怪不得瘦得只剩皮包骨。然而他又透露:不久前他同時也嚐試西醫的標靶藥物,但因費用太高,他只吃半量,吃了兩星期就不得不停了。(而根據學長的說法,這樣的吃法和完全沒吃是沒有差別的)──總之,這段時間他大致恪守了他對於「疾病」的歡迎理念和對另類醫療的信任,而且自始至終地「排斥」西醫。至於他和腫瘤「對話」的內容和究竟此次生病帶來何種「訊息」,甚至這半年來他對自己身心靈作了哪些的「調整」,我則無從得知。
人類生存的「必要之惡」
面對睽違六個月的他,我可以感受他對疾病的「信念」遭受到空前嚴厲的考驗,如今他不但骨瘦如柴,體力耗弱,且頂著一個充滿腹水的大肚子,和爬滿腫瘤的呼吸困難的胸腔,連行走竟也感到吃力了。
「有個神父介紹我吃一種靈芝,他自己的癌症就是吃這個吃好的,下禮拜我就要飛香港和他碰面……而且,」他低著嗓子告訴我:「上次為我做催眠的那個人,告訴我他和我的腫瘤說話,腫瘤對他說它有八十歲,這不就表示,我一定至少可以活過八十歲不是嗎?今年我才剛過六十……」
分手前我仍可以感受到李修士的樂觀和自信。
又兩個月過後,我從友人口中得知李修士在香港過世的消息,果然如學長所料,死於放射治療後的腫瘤突然大出血,得年六十二。而距離他發現肝臟長瘤,赫然不到一年。
在李修士離世的失落感中,朋友介紹我讀一本討論人類腫瘤歷史的醫學科普書《萬病之王》,書中詳述了人類如何在與這狡猾凶殘的癌細胞的對戰過程中,一點一滴學習並了解腫瘤的行為,以及人類所有對癌症所抱持過的種種錯誤觀念與期望;在人類所有可能罹患的疾病中,腫瘤不但致死率最高,同時發生率也正年年攀高,眾病中就屬它最神祕、多樣、詭譎,與頑強,一位腫瘤科的大學同學所下的結論最深得我心,他說:癌症是人類圖生存的「必要之惡」,因為人類進化需要基因突變,而癌細胞便是基因突變的「副產品」。在種族整體的延續這件事上,人類不能只是好處全拿,而無人承擔惡果。
仿照蘇珊.桑坦格在《疾病的隱喻》裡的口吻,如果結核病是浪漫溫柔的情人,愛滋則像是戮殺戰場上的戰士,而腫瘤癌細胞們,則是生性殘暴卻又能自由揮灑的詩人,創意無限,個性無從預測,作為完全獨創原創,無止境地歌頌死亡,而且,永遠「死」命必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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