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飛武小說作品31:
〈〈魔幻江湖絕異誌〉〉第三部〈〈傳奇〉〉第二則:
《鐵血》
沈默
【壹】。亡
【貳】。面具
【參】。英雄夢
【肆】。鐵漢威風
【伍】。溫柔的火焰
【陸】。尋
【柒】。木偶
【捌】。俠客願
【玖】。血仇不滅
【拾】。冷酷的羽翼
卷默語·····
附錄·····
所謂的武藝哪…
是指身體的機能與行動,
能夠跟得上(接近實踐)想像力的狀態。
換言之,兩者的結合,不啻於──
為人類帶來一個永無止盡的魔幻地帶。
92/3/07
【壹】。亡
∞∞∞「飛武紀年曆:五八九七年」∞∞∞
飛思默於一片狼藉,和滿地的血漬裏,還醒過來。眼神由黯還明。
他是個年輕小伙子。衝勁十足。不愛說話。很沉默。平日幫他的義父奔東跑西,從來沒半句怨言,或喊出個累字;臉孔亦不曾稍稍流露過不耐的氣色。身形算高。約莫有百八十餘。由背影看去,肩好寬闊,像是兩片孤崖,既峻嚴森然,卻又帶了點奇異的落寞。即使如今滿臉血污,卻還是遮掩不住他那雙發亮如夜空之星的寒眸──
冷眼看人間的一對眼。
他兩手往地面撐去,努力要振起頹倒的身子。針戳般的痛楚,強烈地反應在臉上。一種鬼哭式的淒厲。飛思默顯然受了重傷。大大小小的傷口,少說也有幾十處。不宜等閒視之,理應好生修養的。然而,某種灼熱一樣的執著,令他奮起。
視角由低攀高。飛思默掌握住情況。
人間煉獄哪…一片血流成河、屍骸遍布。殺戮具體地以一種「形」的存在震撼著他的。天地似乎在迅速地飆轉。黑色的昏眩靜靜地漾盪,等著隨即取代清醒的意志。他用力地甩一道耳光往自己的臉頰。
「啪!」
很紮實。呼~他喘著氣。現在當務之急是要知道義父怎麼了。
他疾撐身子,仔細地用目光搜尋。
──義父還在!
飛思默瞧著。
顛顛倒倒,他急忙地上前查看義父的傷勢。
飛思默看得出來。死亡以鐵一般的姿態烙入其師的身子骨裏。肋骨折壞大半。胸口的一個凹裂,可怕地佔據他的視線。飛思默輕輕的盡可能小心的捧起義父。他一瞬也不眨眼的,直瞅著仍在昏迷的義父。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只是一逕的瞪大了眼,看著、看著。像是那樣就能救回些什麼。
義父於疲累的昏眠中,勉力的張開赤紅雙眼。悽烈的痛愁。
「義父!」飛思默的眸,已一眶的噙滿淚。
「默兒,別哭。」他的義父才開口,又咳出一口血。
飛思默趕忙在義父胸坎處推摩,望能為之舒緩。
良久後,「義父害慘你了,默兒。」
「不,」飛思默顫抖著雙眼,「不是這樣。義父。您休息。別耗神說──」
「默兒,聽我的,」嘔心瀝血,老人家逼著嗓子說:「我也就這番話能講了。」
飛思默無言以對。他用力把快粉碎的悲傷壓下。為了成全。
「江湖啊江湖,豈是我言行遠想退出就能退出的?天真哪,太天真了。」行將就木的老人愛憐地看著自己的義子,「如今【狂殿教】的人已找上門,雖被義父盡殲,但恐怕此後默兒的日子,再不安寧啊…你哪,恐怕只有,咳咳,」猶若在自言自語似的,他的義父毫不理會那劇烈翻絞的疼痛,說道:「他,他才能救你了,默兒,你聽好。」
飛思默盯著義父胸口的起伏。耳朵在聽。
言行遠細細囑咐飛思默,該何去何從。
飛思默知曉就要失去義父了。他不想聽。彷彿那樣子就能延緩一切的進行。
言行遠苦笑。他實在不應該讓那些人撞見的。尤其〔一電閃〕尹湧敖自那役後簡直換了個樣子;不安而殘暴。【狂殿教】明顯的瘋狂──主動臣服於【魔之宗】,安於做境外的一份子,不再貪圖「板塊」領土之後,行事卻愈發的變本加厲。
「『走狗』──那已是附屬於【魔】之下的【狂殿教】的稱呼,想當年哪,咳咳!」可是他又能如何呢?「唉~」最後就只能幽幽的深嘆口氣而已。【狂殿】的墮落,其實毋須意外。
〔魔〕熾之下,孰能逆抗?!
誰曉得偏生就這麼巧,他躲得遠遠的,卻還是讓他碰到事端,以致於行蹤難匿。然而,亦沒有什麼好怨的。畢竟是他違背引退意願,出手搶下不過十一、二歲的默兒,才惹起有心人的注意。且已過了十載。該滿滿足足了。
為了躲避官府的追查,他帶著默兒隱姓易名,過了一段很是清閒而悠然的日子。
在言行遠來說,再沒有比這十個寒暑還要甜美而讓人歡欣的歲月。
如今的默兒也已經不小了。有時他會想起,為什麼呢?當時的他,明明就已不想再涉入任何事件。何以又出手?難道他不明白只要一動手,就會聲息外露?而且【狂殿教】還在對他虎視眈眈?………
或者是由於那剛硬的眼神哪。不屈,不甘。彷彿只要可以的話,他的生命一定能夠活得更燦爛。類似於撞見「絕對的純粹」的感覺。彷彿,也許是神啟吧…「把這個孩子救下將能改變這個武林的什麼」,這樣的意念,就是當時他動手的理由。
其實真的好單純。連言行遠本身都十分之意外的單純。
飛思默,飛思默,這個名姓啊,充滿多少他對義子的期許呀…
言行遠從未後悔過救出這個家破人亡的孤雛。雖然他不過是行經那地。那時還是無根的萍呢…遇到這小娃兒後,一切都紮實了。離開默兒的傷心地,他們覓到一個與世無爭的小村落,就在那山腳、溪邊長住下來。一下子,十個寒冬過去。
這個朝廷哪,這麼多的貪官污吏,骯髒的事多到罄竹難書。魔爪甚至伸到這個幾乎不怎麼和外界往來的村莊。他的能力範圍,都做一件就是一件。沒有回報。因為言行遠怎麼能容許「家」遭受不幸!
這個村落的居民,卻因此好敬賴他。因為他有一身的「好功夫」(武藝的觀念離這些塵俗的平常人遠遠的他們無法理解所謂的「打開肉身的所有機能」),還有不少人央言行遠教他們如何鍛鍊身骨。
他們又哪裏知曉十幾年前的言老大,也算得赫赫有名之流。連村名都換成「言家村」,就差沒乾脆立個祠堂就是。言行遠苦笑。只是,如此一來,難免哪,難免哪──從那個時候開始,他早就該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了。武林就是武林。
若是能說脫離就脫離,那如何會有「身不由己」這樣的言語流傳?
尹一電始終沒有放棄過對他的計較。而且居然不惜與朝廷合作。尹湧敖將所有的關於浪兒的死的怨恨全數都轉移到他的身上。他不怪尹湧敖。因為那就是人性。將焦點適度的轉移──悲傷哪憤怒呀痛苦啊,都能獲得有效的抒洩。
轉眼間,言行遠腦海閃過許多錯綜的想法。身體的重量好沉哪,然而意識卻似乎愈發的輕飄飄。他曉得自己確實不行了。他得趕快交代。就算百般不情願,但關於默兒的將來,言行遠早就千思百索過。
如果潛藏的隱憂真有爆發的一天的話,那麼他的孩子該何去何從?
想到這裏,言行遠奮起欲渺如黃鶴的念頭,吹吐成語,「一定要找到【情詩十三】的,」上氣不接下氣,「的,的,修羅九十九──默兒,默兒,」之緊急的,「他會照顧你。聽到了沒,默兒?」
飛思默艱難的應諾:「是,義父。默兒記緊。絕不會忘。」
內心的悲傷以堅毅姿態外流。飛思默對那咬牙切齒著。不讓義父走得不放心。
言行遠覺得疲倦宛若一陣噁心湧上腦幹底。昏沉欲睡。他好累,好累,真的好累。記憶彷彿飄落的山櫻,鮮豔之中卻黏著不可抹滅的愁緒。嫣然裏是滿山遍野的寂寞。是時候了。他曉得。
「默兒啊──」
突兀的斷裂。像是鳴叫中被割掉喉嚨的鴿子。一切都失去光澤,還有溫度。
言行遠走了。
眼淚從飛思默眼眶滾落;每一顆都夾帶著他撕心裂肺的無聲吼嚎。
已乾涸的雙眼安靜地瞅著木牌上的字:「吾父言行遠之墓」。
滲透腦骨的記憶,漸次地潰爛。飛思默的自我防衛機能,開始準備埋葬。
一個人要活下去,就只能把傷痛剔除。或至少得挖個洞把「它們」全都扔入。
飛思默強迫自己的想緒,盡量遠離現場。遠離,遠離。他不想留在這兒。但兩隻腳卻生根似的釘著。宛若在告訴他,「你哪兒都去不了的。只要跟你有關係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來自內心黑暗的詛咒,讓飛思默緊揪的心臟,愈發激狂欲爆。
一不小心,飛思默跌進那個更早的爛膿的記憶。回溯。
想起那破碎的家庭………
他的爹在七歲那年讓朝廷強徵了去,說是要為國盡忠,投進和他並不曉得的另一個地方的人,相互殘殺。小小的他,當然很難理解那是什麼意思。祇是哭著要爹別離開。娘也流淚。但爹卻讓一群穿著會叮噹響的衣服的人,給拿走了。那是他真正意識到就算哭得再怎麼大聲、撒再大的潑,也難以喚回爹的頭一回。同時,也是他最後一次瞧見爹。從此,他就是個沒爹的孩子。
娘似乎早有打算,爹才離開沒多久,便忙著請教左鄰右舍,該如何種田養家。他討厭這樣。好像爹不會回來。所以,他一直纏著娘──纔不管她去哪兒、忙什麼呢──就是不讓她有空閒。
娘原本玉潤的一雙手,由起頭的傷痕累累,到後來已經結痂,變得跟小石礫一樣,粗粗沙沙的。娘一直同他說,以後長大要跟爹似的勇敢,為社稷犧牲,成天下人的全。他不耐煩聽這。他祇是跟進跟出地瞇著娘愈來愈疲倦的身影。
爹沒有消息兩三年以後,他慢慢地習慣少了爹的日子;同時也試著去接受爹有可能將一去不回的痛楚,把那些苦積堆於平常腦子不會用到的角落。娘老得好快。從前村裏的叔伯嬸姨都說娘是咱們這兒的第一美人。
但是,娘卻走出玉質金相,不再華貴不再亮麗不再美艷。
而他,也懵懵懂懂地變成半生不熟的十歲孩童。他瞭解一些事。
美好的日子,一旦走開了,便不再回來。
不讓娘這麼辛苦,成了他第二個目標。小小的他願意全力以赴。他開始想要幫忙農事。但是娘卻要他努力讀書,將來敲個大官當,別碰這些粗活兒。他不願意。為什麼他要努力去當那些殺爹的兇手?他拒絕。
娘垂淚,痛罵著,「你就非得要和你爹同一個脾氣不行?你爺倆要是都走了,留娘無依無靠的一個人,要怎麼辦呀?聽娘的話,只要你當上了官,我們就甭怕別人欺負。………」
他隱隱約約曉得娘的意思。但打從心底,他拒絕成為那樣的人。然而為了讓已漸孱弱的娘親寬心,他便不再多說。時間根本不能治癒傷口。反倒像是泥濘。飛思默感覺自己逐漸被體內的恨意吞噬。
他完全無法接受。這樣的念頭並不是隨時都遮掩得住的。何況他的母親並不瞎。祇是不願意揭破罷了。飛思默也瞭解這點。正因為懂得娘親隱藏在目光之後厚厚的一層憂慮,飛思默就更得努力的偽裝。
兩個人都很辛苦。
他們都在等。也都在期待不要發生。
關於那個臨界點的來臨。
可惜,飛思默終究被惹火。
因為朝廷要徵召新的一批精壯人員。那一天鄉長帶著一票人,浩浩蕩蕩來到飛思默家中………之後,他的娘親催眠似的自我安慰著:「男孩子嘛~就是得經過磨練。朝廷給你這個機會,是瞧得起咱們。兒呀,你就好好的──」
飛思默如何忍受。他已經不再是能夠縱容自己往背離方向而去。怒焰以寂靜的姿勢在心頭燃起。飛思默言道:「為什麼──我是朝廷的人?朝廷用的都是我們賦的稅,為什麼──我還要為他們去當劊子手。」
娘親眼裏頭的黯淡蔓延到瘦削臉頰。
飛思默沒有遺漏掉母親的反應,胸腔激熱的奮慨,旋即按捺下來。
嘆息流滿一只臉,雙瞳之內盡是悲痛蝕下的傷痕。
飛思默心中一凜,要張嘴說話,卻只吐出更濃更黑的沉默。
他的娘說:「兒啊,你要明白,為了朝廷犧牲,終究是個能全自己命的機會呀。」
飛思默自然懂得。他的爹就換來一只「為國捐軀者」的匾額。還記得送來的人,滿嘴的恭賀以及虛情假意的眼神裏頭盡是浮濫的同情。令人作噁。思默被那些人砍傷的記憶至今依然未曾痊癒。他懷疑有那麼一天。當然。
飛思默:「我絕不認同。」
憂悒如同崩落的山石撞擊娘親──一剎那。
飛思默咬著牙。沉默。
「你這忤逆子,你──是打算氣死你娘,是不?」娘終於開口了,「你的爹啊,你爹就是忍不下這口氣才死的。你給我聽清楚了,絕對不許你有任何違逆的行為。明白不?」
「爹明明就是讓他們逼死──」
「住口!」聲色俱厲。
「娘啊~」
「若不是你爹硬是和朝廷的人唱反調,又何至於被派上前線和人交戰?要是你爹安分點,我也不會失去他了。你還小,懂什麼!」娘親的眼神近乎斷裂,「我們不過是平凡人,該認命的時候就認了吧。」
視線深處潛藏的不屈,決計不會鬆動一般。飛思默垂下頭。
關於這個世界的運作,有時候他真的是很納悶。就算只在某個角落乾淨的活著,也都比利用人骨爬向高位好多了,不是嗎?偏偏朝廷卻要他們站上死亡邊界,而且還近乎誇示的宣導戰爭之必要。飛思默對此著實不能明白。他打自心底無法理解究竟那有何意義。征伐祇是最無知的手段。並不是世界完全沒有紛爭這樣天真的想法。而是靜靜的,誰都該感覺到所謂世界這種存在,決計不是能夠被左右的。它有意志的屬性以及運轉的邏輯。
人類在那之外。
飛思默很肯定這點。他早已能夠進行自我的思考推衍。
飛思默無法原諒一個組織居然把戕害生命如此逆轉天行的觀念視為價值,且更要求底下的凡夫俗子們得徹底遵從。朝廷根本不值得被尊重。有著這樣的判斷。然而他們如何維續力量?飛思默試圖解讀其間的意義。也許該用擄獲這樣的字眼。他以為。每回看到娘親面目裏頭隱藏的模糊的神色,飛思默都會這麼想著。朝廷能夠肆無忌憚的緣故,是否來自多數人的沉默呢?
──比什麼都還要致命的沉默?!
隨著某種預感的逼近,他的娘親愈來愈提心吊膽。
原因是由於盛傳朝廷最近又有頻繁的動作。似乎是針對【魔之宗】。娘聽說過武林的事。她總是把〔魔〕的殘酷、暴虐,掛在嘴邊,彷若透過那些言語可以證實什麼。朝廷的正義啊~哈哈。於是,飛思默不敢吐露其嚮望之意。
滿溢的緊張感促使日子異樣湍急地流動著。
娘親眉頭終日深鎖。外面的世道聽聞是更慘不忍睹。朝廷不斷地調派人員,一批跟著一批,卻始終沒有見到誰回來過,像是憑空就消失。飛思默很懷疑,以朝廷歷來的懦弱風格,真有可能去惹捋〔魔〕這隻大老虎?
他很關心這方面的消息。倒不是飛思默擔心被徵召,而是他萬分渴望傳來朝廷大亂的消息。如果〔魔〕真有如傳說中般的厲害,那麼朝廷的行動勢必招致難以估計的折損。真是不明白哪個蠢蛋會笨到再度挑戰【魔之宗】的獨霸地位?
可惜完全是一片死寂哪…被海底的無止盡的深黑吞噬都未必會有這樣的安靜。
竟沒有任何生還者。
只要是人丁被硬性規定投入朝廷軍旅,就算不至於繳交死亡的賣身契,但也是失蹤者的代名詞。民間對朝廷的日漸不滿也就越演越烈。然而一切都還只在檯面下發酵。要說敢怒不敢言便是此等情勢的幫兇,飛思默心裏是有這樣的認可。
娘親瞅著他的目光也慢慢起了變化。像是飛思默即可就會蒸發。飛思默從那樣眼神捕捉到一層濃密的陰影。那是關乎爹的記憶。惡劣而不願被正視的。飛思默心疼他娘。但卻無能為力。
娘親的想法始終不願逾越。她只是消極的整天打聽消息,並常向村裏頭管事者致意,似乎是希望藉此讓他避開朝廷的徵調。飛思默瞭解這一切祇是徒勞。朝廷的權能宰制普通百姓。想要擺脫這層控制,唯有──唉,但娘親又要怎生是好?
終於,還是有那麼一天。
他的娘親跌跌撞撞的衝進屋內。
飛思默趕忙扶實像是隨時會倒下的母親。瞧她慘青的臉色,他便瞭然。
「娘,您先坐著歇息。我去添杯茶水──」
「兒啊,他們,他們,他們要從我這兒搶走你了。」歇斯底里的聲調往飛思默的耳內傾倒。飛思默安撫著他的娘。但是什麼東西重擊他的記憶。飛思默炯然的雙瞳有一股難以形容的異樣光采迅速劃過。
他的娘說:「快點兒收拾。糌們趕緊離開這兒。快,快去撿攆隨身物品。」
「娘──」飛思默極力想要讓他的娘親冷靜下來,「您別慌。還不到時候。上頭說是秋季後。只要先前我獲取功名就可免除。聽我說啊,娘。您喘口氣。孩兒會認真碾出個官位,您且寬心罷…」他強忍住一股湧自腹內的噁心感。
一線生機披露於他娘的眼瞳,瞬忽間不斷的延展,彷若希望就在跟前不遠。
飛思默抑止焦黑的怒意持續發脹。
現實正在潰爛………
如果他支撐不了的話,那麼娘又該怎麼辦呢?
飛思默讓好話溜轉於嘴舌之間,一邊雙手緊握,努力按下自己的狂野。
還有那驚濤似的叱問: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內心的風暴越滾越大。
對一切的質疑,甚至連他的娘都捲入。即使他並不想真的去探究。然而,母親的執念令飛思默的心產生裂痕。一口利刃直接削下。娘為什麼就是不能明白呢?完全溫馴的服從不啻於畜生啊!朝廷又怎麼會疼惜(通常伴著畏懼失去而來)我們凡民百姓?但怒吼歸怒吼,表面上他仍舊得端持住平穩的樣貌。飛思默不能棄之不顧。無論如何,娘只剩下他了。
恐懼原本就會讓逐漸走向滅亡──自我的覺性將被吞噬。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飛思默的神情像是紮上一具稻草人。殼。冷冷、冷冷的。
娘親卻已熱切地規劃著某種她期待中的遠景。諸如居家和詳、含飴弄孫之類的。
飛思默不置可否。那是屬於不思議的層次啊~照這麼下去的話。
現實在相當程度上稱之為公正也不為過。它沒有任何讓飛思默得天獨厚的理由。
不是嗎?
飛思默用平靜言語澆熄其娘無處可洩的焦慮。離能夠放肆、驕寵的日子太遠。死者之瞳──他看著娘,心底有說不出的滋味。像是跟著裏頭的灰黯一起埋葬了。所謂生活纔是真正恐怖氾濫的淵籔。
時間踩著瘋狂的腳步一分一寸的走過週遭──
到了應考時節前的半個月,飛思默的娘親被懸盪空氣間的緊張感貫串。屋子總是籠罩於陰鬱之內。他的心思無法頓定於自然流勢裏。幽嘆不滅不散。娘恍若沒有任何聲息的鬼靈漂浮於飛思默身旁。
而隱匿在兩人間的秘密一般的氛圍,亦然成形。
尤其事發的那一日,要說是巧合嘛,也真是夠了──不偏不倚的射中。也或者娘親的確感應到某種訊息,故而特別的躁鬱不安。凝滯的成分亦順理成章的霸佔住沉默的氣息。
村長領著徵召官來到。
通常那個人都會在帽戴別上標誌。
一只紅色手掌。
並不是太難瞭解何以會是這樣一個圖案。
徵召官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樣。彷彿眼前就是灑血就義、報效朝廷的偉大時刻。
嘔吐感扒搔飛思默的喉頭。
他的娘則是臉色慘白,嘴唇發青,就快是紫了。
飛思默放下近些日子來苦讀的書籍。他倒是挺慶幸這點。硬要當個奉朝廷之「仁義道德」基準為本的廢物,著實不是愉快的經驗。敲門的聲響有若鞭竹,霹靂啪啦的。娘顫巍巍的按著我的雙肩。
隔著窗戶,都差不多是大眼砍小眼的程度了,娘還是拒絕承認。
「大娘呀~我是史村長,您給開個門。有天大喜訊來著呢…」
恐懼蔓延娘整只臉龐──石紋漸次生成。
飛思默的眼神朝眼瞳深處鑽去。表情恬靜一如夏季的午後。
然而,更內在的部份是否有風暴緩緩凝聚起來呢?
叫喊了許久,聲音逐漸變質,驟雨般的炸在門的彼端。不耐之外還是不耐。
娘的手愈發的使上力了。飛思默的肩膊彷若一個巢窩。
史村長持續嚷著:「哎呀,我說大娘,您這未免準備太久?敢情樂的,是嗎?」
對於有心人的打哈哈,屋內依舊以一片寂靜回應。
史村長的獨角戲很快就落幕。大夥尷尬的面面相覷。不是沒有難搞的火爆場面(徵召官的身邊至少有十個以上的護衛),但像這對母子簡直死在裏頭似的情狀,還真沒見過。徵召官可不能無動於衷,兩手一揮。隨扈開始執行暴力。
腦後的微弱呼吸,逐漸撥快。飛思默的眼瞳有什麼東西跑回來。他站起。
娘的手便若那枯敗的老枝往飛思默身邊墜落。
他拉開木栓。
熟悉的臉隨著陽光往內濺灑而暴露。不悅之色擺盪在故做姿態的面孔之後。
在那一刻,他真想一直一直躲進自己的身體。永遠不要出來。那多好。
接下來的事,祇是一連串靜止的動作切換。好多好多的畫面。無聲的。彷彿他只剩下眼睛還在運作著。其他的器官全都被擱置。身軀被懸空。什麼都沒有的感覺究竟如何呢?他始終不願意明瞭。
有些事不清楚的比較好吧…扔棄記憶或許纔是能夠獲得寧靜的法子。
總比什麼都忘不了好多了吶。
娘的臉﹨破碎﹨蠟燭﹨猙獰的正義﹨猛獸﹨抗拒﹨木棍四飛﹨尖叫﹨怒火之花﹨濺散﹨他們的房子﹨臉孔醜惡﹨哭號中的男孩﹨熱血﹨為了什麼而奮戰﹨被火吞噬﹨一半焦爛一半瘋狂的笑﹨………
飛思默呆立於義父的目前。抑鬱彷如黑色太陽射穿了他。
現在想起來,每一個就像不全的殘卷凝止於某個定點。永不會中斷。同樣的亦不會有完整的時候。飛思默看待過去,往往採取極度旁觀的姿態。如果能不涉入的話,傷痕也就會痛得那麼厲害,像是整具肢體都要崩壞。
然而,他永遠,永永遠遠,會記得那個未完成的瞬間。忘不掉的細節。
──那驟然停頓、似笑非笑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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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面具
∞∞∞「飛武紀年曆:五八九七~五九零二年」∞∞∞
對了,他本來不叫飛思默。那是撞見義父之後,擇地遷居之後的名姓。從此他就只記得自己這個名字。再沒有別的。當意識不知道讓什麼東西一把攫住,拖向無明的地獄之前,義父的身影突然在凶殘的火焰後出現。
義父是如何帶出他的?飛思默不曾過問。無論是怎麼辦到的,他的娘究竟是死去了。什麼都不能改變。過去是那樣子的霸道,任憑你再如何英雄蓋世,還是無法扭轉乾坤,將已死的塗改成生者。逝去的就是逝去了。毫無疑問的逝去了。
他就如同義父所贈與的江湖之名一般;在沉默中無言的思索著。
但是,原本作為一個嶄新的他,卻又再度面臨破碎。是考驗?或者諷刺?他,飛思默,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伙子。然而,身上卻揹著重擔。悲傷注滿飛思默的雙瞳。那裏頭彷彿還有一對驚弓之鳥,正無依的飄零在記憶之中。
飛思默並沒有太多時間足供憑弔自己悲慘的童年歲月。他只能繼續往前走。唯有那樣子才能免於被不斷累積的滄桑擊倒。再怎麼樣,飛思默都希望這條人生之路能夠走出一點燦爛或者一點希望來。即便不懂得這麼堅持的背後緣由為何。
而究竟什麼是【情詩十三】?那是怎樣的團體?
飛思默在正式加入之前百般思量。
義父救下了他。卻總不願傳授武技。飛思默始終不解。「江湖路啊,是條只有無止盡殺戮的路。算了吧,默兒。」是嗎?然而他又能夠選擇什麼?他並不喜歡武林。因為義父的死正可以說是武林害的。但他卻又需要這樣子的存在。
因為除了武林,天底下有什麼地方能夠發生所謂的公平?!江湖、江湖,江湖究竟是個怎麼樣的東西?這個問題這些年來在修羅九十九的調教之下,飛思默依然沒有弄清楚過。只是,有一件事是相當明朗的,祇要他付出了多少血汗,武林就會回饋他多少。那是不變的定律。即便整個江湖與他為敵。但是身體所具備的技藝是決計不會背離他的意願。磨練的過程裏頭的的確確能夠感受到這個。
〔情詩十三首〕:冷嶽一、長空五、電九、大成十、風十七、刀二十一、劍斧三十三、影四十七、夜五十、水月五十三、飛劍五十九、明晶七十二、法七十六、修羅九十九。
這個編制從「大·陸·帝·國·世·系」時代之後就沒更動過(頂多由〔情詩十三將〕變成〔情詩十三首〕)。變的是【情詩十三】陣容的日益擴大。雖然,他們一直保持低調的神秘色彩。但經過幾百年的擴充,如今的【情詩十三】不再僅僅是十三人的游牧小團體,而是更龐大而實力神秘的組織。尤其當加入【天威府】,協助且建立成為「魔·幻·時·代」朝廷的【天威之朝】後,【情詩十三】便愈發趨於深不可測,幾乎代表著【天威之朝】最強軍旅這樣的地位。
昔日「狂野的旋風之盜」的稱號,早已煙消雲散。(註1)
這十三個【情詩十三】的龍頭,其行事風格俱截然不同。飛思默早聽過他的師父講過。尤其修羅九十九第二十五世更是詭異。【情詩十三】本以劍舉世聞名。且修羅九十九一脈傳下的修羅煉(被列入「天器」的優質劍刃)與〔九九歸一修羅劫〕,更是劍法一絕。然則,到了第二十一世的時候,卻驀而改習拳法。偏偏那一世的修羅九十九,還真的以拳闖出名堂。且更是當時〔情詩十三首〕的第一高手。而二十五世就是繼二十一世後被譽為拳法最強的當代第一人。當年四大宗師之列,亦有人提議將修羅九十九選進。然而由於其被任命為朝廷「皇衛之王」的身份頗受爭議,故而成為遺珠之憾。
連〔魔〕都一度對此人十分有興趣,曾經公開要和九十九一戰。然而修羅二十五世卻始終沒有應戰。自那之後,【情詩十三】更加的形跡隱匿,江湖之中幾無該組織的任何行動,以致於聲譽大跌。眾人皆不恥於其懦弱。然則,十幾年過去了,魔威依然,於是不免有人從另外的角度思索,說是修羅慧眼獨具,知曉〔魔〕之實力,為全組織而甘願受辱退隱,實在是忍人所不能也。如斯的評論使得【情詩十三】又逐漸為武林中人津津樂道;也有人謠傳說是該組織正秘密培育新戰力,要和【魔之宗】決一死戰。
但無論消息如何甚囂塵上,【情詩十三】就是沒有回應。簡直像是從這個世界蒸發掉了。完完全全的消失。而弔詭的是,【情詩十三】越不見動作,江湖中人就越是認定【情詩十三】復出之際指日可待。於是乎,修羅九十九的聲望反倒還在鐵毅、雲飄兩位宗匠之上。這種非常荒誕式的希望,正可見得正道人士在〔魔〕之狂潮下的垂死掙扎。即便既無意義又可笑至極,然而至少有希望。那似乎就能讓死水般的生活還有繼續的可能,而不至於到達最終的腐爛。
修羅九十九第二十五世就是這麼一個神秘無比的人物。
而飛思默卻找著了他。
或者說是二十五世一直在等他。
很久以後,飛思默才曉得其實那段顛沛流離幾近三個月的日子,九十九哪裏都不在,就尾隨著他。觀察。很認真的觀察。那觀察超越深刻以上,也許連飛思默的未來會怎麼樣都挖了出來亦說不定。
想起修羅九十九初見他之際,什麼都沒說。那沉默比海還要深。眼神裏真的是乾乾淨淨。那所謂的乾淨是彷彿這個人的靈魂被抽乾了。是這樣子。是否在地獄裏呢?飛思默忖想。然而就是要這樣的人纔有可能成為他復仇願望的救贖者。
先生於一個肆虐風雪正要細細品嚐他的死亡之際,忽然出現了。
是的,他不喚修羅為師傅。對飛思默來說,師傅祇有一個。而義父就等於他的師傅。於是他只願意稱呼二十五世為先生。修羅先生。沒有特別親密。但似乎也不過度疏遠。就在中間。不多也不少。沒有所謂的界線。由於是完完全全的中間,所以根本不存在界線的問題。界線這種東西應該要有相對等的兩元結構。然則他自己明白,先生這個詞就像飛思默的一生,永遠不多也不少,始終被扔擲於某種「中間」漂浮、漂浮、……不斷不斷的漂浮。
沒·有·哪·裏·可·以·去。
很單純的中間。不需要擺盪。也不用懷疑自己的位置。因為位置早已隨著爹娘和義父死去了。飛思默開心嗎,關於不必尋找人生的定位?也許是飛思默抱著一顆空白的心,一步接著一步地走他的復仇之路。
先生兩眼冷霜沒有情感地澆上飛思默的雙瞳。
「要踏入武林的規矩,你曉得吧?」像一刀劈頭就砍進去。不浪費遲疑的時間。
飛思默點頭。
「那麼,你想好名字了沒?」
「飛─思─默。」他說。
修羅九十九皺眉,「嗯~」
「我已無任何親人。即便真名真姓又如何?何況這是義父所賜,我已面目全非。」
「哈,面目全非,好個面目全非。」先生大笑。
飛思默的眼神一如靜止的風。
修羅很有興趣的看著飛思默。良久。
然而飛思默的身體卻是暴風過境之後的景象,蒼涼而衰敗。
所以黑色的暈眩攫住他了。
醒過來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武林有武林的規矩。你大可保有這個名字。但言老大的事,是他的錯。如果他不是為了救你,露了底,也就不至於被【狂殿教】的人摸上門。這點,你最好明白。」
修羅九十九彷彿無視於飛思默眼裏的悲苦,還很紮實的刺了他一記。
「心很痛?還早呢…想要修習我的武藝,不是忍人所不能就行了。我要你連忍耐都忘了。忘了苦、忘了痛楚、忘了你還有心。給我練到什麼都不剩。祇有一對拳頭。銳厲如鋒的拳。」
如果連心都忘了的話,那還是人嗎?
在那時的飛思默看來,先生的表情唯有非人般的冷酷。
──那裏面比沉封幾千年的冰霜還要冷。
飛思默很快就接受二十五世的嚴厲調教。
他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揮拳。
什麼都不想。
就·是·揮·拳。
修羅要他想法子揮出乾淨俐落的一拳。
他做不到。怎麼樣就是做不到。他不明白怎麼樣才算乾淨俐落。飛思默請教。而先生卻只是一句話:「去揮拳。」相當乾淨俐落的指導。飛思默也祇好很乾淨俐落的開始揮拳。一直揮。
可他就是沒辦法揮出一記讓修羅滿意的拳。
態度乾淨俐落,不等於他就能揮出乾淨俐落的一拳。
飛思默讀出修羅九十九雙眼的意思。
他更努力的揮。直到修羅離去,他還繼續揮。從早到晚。那一日他練到兩臂肌肉痠疼。即使如此,飛思默仍然知道他並沒有揮出讓九十九滿意的拳。因為他感覺不到乾淨俐落。
第二天,修羅一大早又來了。
飛思默繼續揮拳。
一、二、三、四、五、………
依然什麼都不做。就祇是揮拳。修羅仍舊祇是看著,沒有說話。
又一天過去。
一老一少就像是啞巴。一個負責看。一個負責揮。
語言在那個時空裏死絕。毫無必要。到最後連意義都喪失了。
飛思默揮了近一個月,還繼續著同樣的動作。
握緊拳頭﹨縮在胸前﹨肌肉使力﹨往前伸﹨蹦﹨手肘蹬直﹨手轉正。
揮拳。
飛思默並無怨言。至少在修羅二十五世的耳朵裏從未吸入相關或者類似的東西。
然而,慢慢的,有什麼東西開始變化了。飛思默感覺得到。那是自己的身體。獨一無二的節奏。他每一次的揮動所帶動的部位及震顫,都是屬於他的。誰都不能搶走。呼吸、心跳、律動。當他決定這一拳要揮出時,任誰也阻止不了。
那就是他渴望的力量。專屬於他的。
飛思默懂得去聆聽身體的內在。安靜的聆聽。並等待。
等待揮拳之刻的到來。
他揮拳的次數愈來愈少。之前每天最少也要揮個兩、三萬下。但一個月過後,飛思默每日祇揮一百次拳頭。像是揮拳是需要深思熟慮的事。他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準備。準備揮拳。
而當拳揮出,整個世界都會產生變化。
修羅九十九到了飛思默的揮拳有了這樣的氣勢之後,他便不再出現。
飛思默揮拳的速度隨著次數減少呈現反方向成長。
所謂的乾淨俐落就是不需要多餘的停頓。
每一次揮動的間隔就是間隔。停止。然後揮動。
「未發」與及「發」。祇有這兩種。
沒有「將發」的存在。
一─二─三─四─五─………九十九─一百。
乾·淨·俐·落。
直到又三個月過去,修羅先生才又出現。這次他說了一遍該怎麼凝聚「息」,鍛鍊「氣」的方法。只說一遍。也是乾淨俐落。跟著又丟給飛思默另一道課題:「揮出完整的一拳。」
飛思默注意到修羅九十九從不坐著。他只站。像一根槍。筆直得不可思議。彷彿天底下沒有東西能夠壓彎他。那也是乾淨俐落。動與靜之間。而當修羅動了的時候,就如同一枝箭。並不是速度特別快。而是那一往無回的氣勢。
彷彿只要他動了,連世界都得跟著修羅移動。
就像飛思默那乾淨俐落的拳頭。
在飛思默還不懂得究竟怎麼樣才算完整之前,他依舊練拳。
每天都是乾淨俐落的一百拳。
修羅九十九乾脆不來了。
於是,不論做什麼,飛思默都乾淨俐落。乾淨俐落的練拳、乾淨俐落的吃飯、乾淨俐落的排泄、乾淨俐落的洗身、乾淨俐落的睡覺、………什麼都乾淨俐落。他要求自己乾淨俐落。連要求本身都變得乾淨俐落。
就像他的拳頭。打出去就是打出去。沒有任何停頓。
「發」和「未發」的具體結合。
有一天,飛思默看到一隻貓追著自己的尾巴跑。繞圈圈。那貓每天都在。自從他來到這裏以後。然而他是首次撞見那貓這樣奇異的動作。剛好就在飛思默練完乾淨俐落的百拳之後。
飛思默像是頭一回發覺那貓的存在一般直瞪著看。
那貓照舊過活,沒理會那呆子似的人類。反正是空氣喔的氣氛很明確。飛思默的眼神很安靜,有若沉寂的月棲息於無聲的夜空之上般。他只看著。那貓、那貓、那貓,竟有著說不出的奇妙和深奧。
那貓的動作彷彿一個「完整的二」。間歇性的飛快動作。力與美兼具。動和未動,並沒有「之間」。祇有兩端。那貓的動作平衡地置於兩端。就像他的拳頭,乾淨俐落,沒有雜質。不能往左。不能往右。不能往上。不能往下。不能也不會。
那麼「完整的一」呢?
若是他之前的動作一如那貓般的擱在兩頭,那麼把頭去除的話──
就像個圓!!!
那拳頭就在中間。就·在·那·中·間。
飛思默好像若有所悟。
一。
二。
三。
四。
五。
………
所謂的完整的一拳,就像是圓。
無止無盡無限。
沒有起點。也不會有終點。單一而孤獨。
必須讓「發」、「未發」的界線消失。
飛思默從那貓每一個迅速而確切的動作看到自己的拳頭。彷彿鏡子。也因此似乎從而找到完整的途徑。那貓如同先前他的拳頭,雖然乾淨俐落,但終究祇是乾淨俐落。不再多什麼。
而那並非完整。頂多是乾淨俐落罷了。
由「二」到「一」的過程當然急不得。
這一次他練了快一年。
期間多的是反覆的揣摩。反覆反覆……飛思默有的是耐性。恍若一顆稜角悉數被磨得圓潤的石頭,狂躁早已在那不斷與死亡偕伴的過程皸裂而破碎。每一回的撞擊都讓他痛不欲生。或者飛思默能夠承受的,遠超乎他預期。飛思默總是能夠很認真的面對任何訓練。不管如何他就是有辦法將無比枯燥的東西變得精彩,當然不,而是現實的肌理似乎被他用刀確實地削下,一片一片一片…薄薄的。於是精簡的生活篇章,反倒凝練出一種靜止的風采。
在飛思默的每日練拳之中,時間彷彿不再流動。
他的拳頭揮出的次數亦愈發退減。
漸漸的,飛思默之拳已降到十回。
每一記揮擊,飛思默都像是在深思熟慮一首詩、一闕曲、一幅字畫的斟酌再三,總是猶疑著要在哪兒開頭。而一旦有了「起初」,結尾似乎也就渠到水成。那樣子的重視程度,也許更貼近藝術的層面,而不僅停留於技術。
然而飛思默並不瞭解這些。他只懂揮拳。以及等待。飛思默要的不多,不過就是將願望放在現實內側確切踐履的能力罷了。因此他有耐性。比誰都要有而飛思默的揮拳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準。
至少在沉默的修羅二十五眼裏就是一片讚賞的海潮,不退。
當然,多年以後的飛思默才會明白原來他的進境極快。快得絕對夠讓人吃上千百個驚。同樣的,在那時他也瞭解到,修羅九十九是真的為了護衛著他。因為一旦他「晉入」「武的異境」,等在前頭的,沒有別的,就只有無盡的殺戮和血腥。
殘酷才是在江湖生存的法則。
飛思默的韌性使得他的拳頭迅速培養出洗鍊而乾脆的風格。
彷若一個話不多的人,一出口總是一針見血。
因為修羅九十九愈發頻繁的出現。且眼神充滿了很多表情。修羅不放過飛思默每日的第一拳。甚至比飛思默還要在乎。有時飛思默自認為打得極好,不論角度抑或殺傷力都沒得說,修羅卻彷彿十分之扼腕;有時飛思默構思之中無意間揮出的一拳,而二十五世居然喜露眉梢。一開始飛思默不明白。他只練拳。揮拳頭對那時的飛思默來說,不知怎麼的,簡直跟人生之類的,差不多等而重之。
或者是運氣。
飛思默無怨無悔的專心一意,造就了他日後自〔魔〕之後所謂「第三代江湖」〈〈新一流人物〉〉舉足輕重的地位。整個時代環繞於天縱橫的黑色魔力之下。「第一代」的四大宗師皆以去遠。而「第二代」亦所剩無多,最著名的五大宗匠勉強撐持著他們那一輩的尊嚴,但亦無力與〔魔〕正面衝抗。而總是痛失親人的飛思默,正因他的了無牽掛,祇有胸坎那不熄的深深熱火,促使飛思默迅速的展開生命旅程的又一章,締造另一種傳奇。
就如同修羅九十九後來談到拳的一樣:
「要練得比兵刃還要銳厲、還要鋒芒畢露。無他。
就是專心。
專心的練。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要的專心。
要發揮拳法的極致、要變得更強、要挑戰極限──
就是要有一雙專心的拳頭!」
飛思默比誰都還要有資格承受這段彷彿論及「修羅飛九劫」的評斷。
而當時二十五世的表情在無聲間似乎提供給飛思默新體驗的方向。
沉默成為智慧的象徵。
他不再去想如何去建構出拳。他祇是揮拳。一年以後的他又恢復初來乍到的原始狀態。不多琢磨。只是把揮拳的意志完全實踐於動作。「不可意而為」正是最適宜的寫照。飛思默的瞭解始於他的專注──
彷彿滴水要穿透巨岩般的。
一種美麗的執著;猶若幼蟲蛻變為蝴蝶。
然後纔是〔修羅九劫式〕。這一練就是五年的時光消逝到或者是這個世界的另一端。「〔九九歸一修羅劫〕經過幾度變化,便是而今的〔修羅九劫式〕。莫以為容易。要知曉劍、拳既為兩種領域,自有其不可逆合性。要不是第二十一世為人執拗,仔細研究如何使拳,硬是將劍法之輕靈萬化轉移至拳勢之內,又豈會開創出武林的嶄新格局?只是二十一世的拳式弊病太多,空有諸多形式,而無內涵與及深度。還是爾後的人想法子賦予〔修羅九劫式〕更豐富的底蘊,纔有了今日可謂獨當一面的全貌。」飛思默永遠記得修羅九十九第二十五世的神情;彷彿那些應該已成為歷史灰燼的過往,藉由一個字一個字的口述而重生。
二十五世語鋒一轉,就說道:「當年二十一世曾經留下一句名言:『去挑戰劍之一族!建立起我拳法的極度境域!』這你無須理會。我祇要你練拳,做好你想做的事即可。」飛思默懷疑。修羅的言下之意似乎有種「順便就搶下第一」的氣氛,嗯,之類的。這個原本可以在武林中佔有一席之地的強者究竟為何要隱匿得如此神秘?是恐懼〔魔〕嗎?抑或還有什麼不可為外人道之的苦衷?………
疑惑如同片羽,勁閃而過。飛思默沒有深究。
拳纔是他全神凝注的事!
他的未來逐漸浮現輪廓了。當他能夠打出完整的一拳之後。
就在那些隨從修羅的最後一年的某一天。
第二十五世說了一件事:「『面具』是【魔之宗】之主十餘年前喬扮〔鬼面殺手〕所留下來的傳統。天縱橫覺得很有趣,便要該派的刺殺高手悉數打扮成那副模樣。」就這樣。修羅九十九看著飛思默,良久,好像在確定什麼。
飛思默長吸一口氣。他聽出修羅話語裏頭的況味。
二十五世接受到飛思默的訊息,冷白的臉,繪上幾絲勉強可說是笑容的線條。
於是,飛思默明白自己該出發了。
然則,飛思默並不曉得,這一趟將使他陷入九死一生的險境裏。同樣的,他亦不知道,這一生中既是最大的競爭者,亦是密不可分的伙伴,也幾乎就在那時面對到「面具」。差別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就在於是否獨自一個人而已。
90/12/23、91/3/20、23、91/12/21、92/1/20、28、31、92/2/06、10、16
92/3/21
(註1):請見〈〈天涯前傳〉〉壹之《戀戀天涯》。
91/3/20
【參】。英雄夢
∞∞∞「飛武紀年曆:五九零三年」∞∞∞
殺「面具」是普遍要證明實力最好的方法。
但修羅要的不僅於此。飛思默得設法追蹤「面具」的行蹤,並且把握他們的所作所為。飛思默的挑戰極大。「面具」可說是隱匿者之冠,要探得他們的消息已是一難。而他卻還得更進一步不讓對方知道已被盯梢。
不管飛思默似乎確實明白此任務的艱難,他都沒得選擇。
因為他已做出最後的選擇。
如果連「面具」都無法好好掌握,更遑論高那不知幾百幾千倍的〔魔〕!?
飛思默很專心。猶若鳥就是有翅膀,他甚至沒有多想這任務的意義及困難。他只想完成二十五世交付的事。一切皆指向如此。由於「鬼面具」是【魔之宗】的刺殺者。故而飛思默的第一要務自然是跟監「面具」最有興趣的人。
修羅的資訊算齊全。飛思默研究過,近來【群魔集】的幾個分處,屢次遭到莫名的攻擊。以「面具」的黑暗陰狠,想必會鎖定這處。目標明確。飛思默理所當然的埋伏在主要以被襲擊的【群魔集】之四十三到四十九等處。而這些地點都在「曹嘉縣」內。若非巧合,就是有所意圖。最大的可能還是腳力能抵達的範圍。飛思默根據自己的推斷進行該有的活動。
為了避免「面具」有所警覺,飛思默既沒有喬裝,亦無某種身份作掩護,更別說人脈了,所以他祇能用最原始的方法。那就是等。晝日之際,飛思默就躲進隨便哪家人的閣樓。到了夜晚,他才出來活動。
飛思默的等,是很,怎麼說呢,還是乾淨俐落吧。感覺上像是一塊嵌進山嶽的岩石。十分之紮紮實實的就在那兒。不突兀而異常堅實。無論發生什麼變化,他都會在該出現的地方等著。冰冷的夜晚抑或大雨滂沱皆然。
飛思默藏身的地方是處高樓的屋簷之上。四面八方的視野極廣。【群魔集】的四十三至四十九等分處都在他的目力可及之所。飛思默就如一片雪一點霜似的等了七天。這七天對他來說簡直像是沒有流動過一樣。
遽然的,他感覺到了。
飛思默迅速把視線扔去。
兩道白影劃過夜空,帶來短暫而迷離似的光亮。
好快。隱約間飛思默祇見到後一個體型身高約莫和他差距不大──說不準年紀也靠近。而前者嘛就像朵雲。高高懸在藍天之上的雲。他根本沒能把握他究竟撞見了什麼。
以飛思默而今的眼力自然曉得這兩人的能耐非凡。尤其是前頭那一個的身法,更是詭奇萬分。照說提氣掠動之人,即便再怎麼出神入化,照說得有個極限。那就是:不可能超越現實的範疇!
此所指涉即為,列舉一例,若是能達到所謂「快得跟光一樣」──姑且先不論觀者有否誇張──並非真的就是光的本身。而僅僅是「一樣」。而這個詞是來自於人類視力所轄的判知。精準與否自然可知。
而武林人的目力或許更為優越。畢竟武術是往開放肉體的百分百感官的方向努力著。因此功力愈是高強者,想當然耳,各方面的能力都會愈加的攀升。無人能敵並非神話。畢竟祇是人啊~不是天。是人。
可那人移動的樣子,簡直像是永遠也用不著落下。
猶·若·虛·空·之·王。
這如何可能?!
修羅九十九能否飛越到這樣的程度猶是未知之數。祇是在飛思默估量裏,如果是情況緊急,也許可。然則要在平常的身形挪移上發揮這種水平,恐怕是有些勉強。飛思默的目瞪口呆表現在眼眸深處。他把那震撼很仔細、很仔細的收藏起來。
因為飛思默左胸口的鼓動聲就快把沉睡的星月吵醒了。
他緩緩的吁了一口氣。
很輕、很輕。
飛思默不想驚動那人。如果能夠的話,他甚至希望讓身體的所有運行悉數停頓。飛思默老覺得,那雲一般的男子有法子察覺距離三千公尺的他。好像會這樣。這是相當詭異的感應。幾乎要讓飛思默有種被羞辱的感覺。
飛思默等到他們快從眼角消失之際,才抄起身子,以最大的隱密咬住兩人。
遠遠的。
那兩人的目標果然是【群魔集】。看來他們就是所謂的「豬與鬼」。
飛思默將所有感官的敏感度悉數提昇至所能達到的最高階。不這樣的話,鐵定瞞不過那人。飛思默有所感覺。他竭盡所能的悄悄跟進。基於某種絕對不能被那說不定比雲還要深上數百倍的男子察覺的怖懼,飛思默隔了老遠,幾乎和他一開始發現那兩人的距離一樣。飛思默冷定自己彷彿要沸騰的內心。二十五世說過: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個發狂之國。
飛思默原來不能瞭解內裏的意涵。但如今,他想,他懂了。
於是,飛思默看著少年和中年人一場無聲的嬉笑怒罵………
於是,飛思默看著少年因為中年人的惡作劇慘跌而出………
於是,飛思默看著中年人奇異的伸手一撈少年即飛起………
他默然而漠然的目睹這一切。飛思默並不怎麼能理解那雲一般男子的行事邏輯。
為何要在情勢如斯緊張(就飛思默真的是再緊張不過)的情景中故意駭嚇那個少年?是基於怎樣的緣故?飛思默恐怕就是想破了腦袋,也摸不出個所以然。【群魔集】即便祇是隸屬於【魔之宗】底下的一個組織。但不管再怎麼說,都還是【魔之宗】的一員,即便他武藝再如何高強,都不應該低估敵人。這是飛思默從修羅那獲致的應對態度之一。
那人的輕鬆有種不把天下放在眼裏的氣慨。
飛思默除了驚異外,還隱約有種莫名之怒。
而後,他看到那少年。確實的。年紀應該與他相同或類近。然而洋溢於那炯炯有神、對世界抱有廣大好奇的雙瞳的某種沉靜,像是一座澄澈的水潭,安穩地吸引飛思默的目光。
對中年人,他意識到自個兒的恐悸,甚至怵目驚心。
然則那少年卻有股異樣的,嗯,亦不能說是親密,但至少讓飛思默產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推進感。彷彿和少年有著什麼繫絆。甚至還有一種「是否應該和少年見面聊聊」的想法闖入飛思默的腦海。
飛思默震了一震。
飛思默忽然覺得很痛。身體不曉得是哪裏猛烈而不可抵禦的抽搐著。是什麼呢?
氣勁無比的紊亂。
感覺好像陡然發覺自己是隻摔進了陷阱的獵物。
為了什麼呢?而誰又是獵人?
飛思默強壓下心頭的悸動。他沒有那種本錢與及資格。不論是什麼所引起的波動都是不被允許的。但已來不及了。遽而,兩道視線跨越了所有形體直接砸開他的眼眸。糟了。是那中年人。
飛思默想不到隔了這麼遠,那人還有辦法感應到他的波動。這真的可能嗎?
細微而不可明的笑紋,漣漪般泛開於中年人嘴角。
對中年人那有意無意瞟來的眼神,與及堪稱古怪非常的笑意,飛思默努力維持心跳的正常。他不能慌亂。也許只是湊巧。雖然他自個兒都不怎麼相信。飛思默亦只剩這個法子。
雲一般的男子果然深不可測知哪。
驚電似的目光迅速縮回原來放置的場所。
飛思默繃緊的神經頓時散化了。
但一波方平一波又起。
這是今晚他第二次有感覺了。
一種刺殺──
在寂靜之中。
就在少年乒乒乓乓一陣有秩序的混亂攻擊後,該【群魔集】分處的屋頂隨即塌下一個好大的洞口。深深的。就在那兒出現讓飛思默很有感覺的氣息。來自幽冥的呼喚。那少年得小心。生命的終結站總是出現於出乎意料的瞬間。
不消多久,一條黑影鬼神似的由處昇起。
並朝少年撲去。
危險訊息猶若暴起的波濤。
·就·在·那·一·剎·那·
就是生機盎然的春光也得死寂!
死亡就快把那少年的身體譎爛之際,雲一樣的中年男子又動了。
簡單到詭異非常的一動。
兩種並不相同的衝擊赫然搗碎了現實。
氣勁狂野的朝四周襲擊。
後。
中年人的手按在那黑影肩上。
是「面具」沒錯。
飛思默眼見驚心動魄的一記交手,就好像他自己的生命突然切入了一個缺口。
一個交戰的缺口。他既是那中年人,又是「面具」。
當然,只是瞬息之間的恍惚。
飛思默又被扔回原來的身體內。
中年人的視線有點詭異地往他這兒瞄了一瞄。
然後又出乎飛思默意料。中年人那按下即可毀掉「面具」的手,驀然的就拉著少年的手,飄然遠離。「鬼面具」楞住。連他都不明白怎麼走出死亡之吻的侵襲。「面具」跪倒。
而飛思默卻在一瞬間裏就明白了。恐怕也祇有他才能瞭解。
「面具」是那中年人特意留給他的。
一種近似於明悟的瞭然。
何故呢?他不會懂得那個中年男子如此特地的背後根由。
他不追究。
只做。
做該做的事。
飛思默依舊不動。
他的視線則猶若藤蔓緊緊纏住那兩人迅速縮小的身形。
時間似乎暫時停止,一直到兩人離開飛思默的視界,才恢復原有的流動跡象。
飛思默無法貼近觀察「面具」的表情,祇能憑藉遙遠的肢體動作進行側面瞭解。
「面具」自從讓中年男子伸手拍到肩後,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身為【魔之宗】特級殺手的驕傲,猶若枯葉落盡,一片死寂。
【群魔集】分處四十三,被漂流的靜默吞嚥而下。
飛思默緩慢的欺近。
「面具」動作停凝於之前的樣子。
飛思默就站在那「鬼面具」的後頭。
飛思默做了一個動作。
右手四根指頭尖端內扣指腹,拇指微屈,收在食指底部,肘彎,手勢彷若邀請,往外攤翻;左手姿勢亦然,只差在拳朝下按;右膝外八斜出,蹈於空虛間;左腳則是蹬直。
這是飛思默紀念自己死去義父的手勢。
──或者他拳法的起手式。
那人轉過身來。藏在面具之後的瞳仁裏頭有東西凍結。
飛思默在看。
但隨即的,「面具」的眼神,慢慢拓展開來。
漆黑的殺意。
飛思默瞧見某種因為受傷而愈發梟狂的猙獰。
「面具」如箭射到。毫無預兆。
飛思默跳起。
下方的敵人看也不看,雙手往上一抓。
飛思默膝蓋一屈,身體傾下,拳頭對應擂出。
「面具」眼裏的笑更深。
就快對撞的前一刻,飛思默的拳頭卻奇異的畫了個弧。
驀然而來的力勁,詭譎地往左右一分。
「鬼面具」攻勢旋即化為烏有。
飛思默明明還在半空的身子也不知道怎麼的就已穩穩的立於地面。
且拳又搗出。好像本來就該是這樣的氛圍佈滿於那一記拳式裏。
「面具」遮掩不住由眼眸蜂擁而出的訝異。
拳威赫然。
「鬼面具」怒喝,兩腳一飛,斧頭般的斜斜砍往飛思默的胸壘。
飛思默右手豎直,欲以手腕硬架下「面具」攻擊。
拳勢仍舊悍若焦雷。只差沒有轟然的聲響。
「面具」的腳勁彷若山洪爆發。
飛思默祇覺力量在自己的身體內迸出劇熱的火花。
淒涼的黑色昏黯,往飛思默頭部就是一罩。
所幸尚帶有一絲遲疑。
同時,飛思默拳頭傳來確實的砸碰。
他立刻把清醒從胡亂舞動的線條裏挖回腦袋本有的位置上。
「面具」的面具讓飛思默的拳力烙出一個凹陷的印跡,身體正往後倒。
飛思默深知機不可失,兩足一蹦,人就到了「面具」身旁。
「鬼面具」卻已在等他。擁有很強的韌性。並環手一抱。
驚駭電流般的貫穿飛思默。
然則修羅九十九的嚴酷訓練早已深根於飛思默的下意識地帶。他霎那間反應。
飛思默兩手五指併攏,食指的第二關節皆突起,分往左右,敲在敵人肘彎。
「喀─喀!」密集的兩聲。細小的爆炸。「面具」動作一滯。照說應跳近飛思默身軀的雙手卻在肘部的地方朝外不自然的彎出。「面具」的眼神不斷的退後。那裏頭有著相當複雜的情緒一直一直地陷下去。
飛思默拆了「面具」的兩條手臂。
「鬼面具」右腳膝窩彈起。
飛思默左拳往下虛按。
拳勁彷若磚塊紮實地擊於該處。
又是同樣的聲響。
「面具」的身子一如被暴風刨起的老樹。
傾。
「鬼面具」眼睛的表情簡直是用刻的了。非柔和線條。生硬而乾渴。
飛思默視線深深切入那裏頭。
然後,揮拳。
一種渾然的氣勢。
彷彿與整個空間──
密﹨不﹨可﹨分
──似的完整。
那人的胸窩鑿下明顯的拳的印記。
要倒。
卻又整個人撞上飛思默。
出其不意。
飛思默嘔血。
同時兩拳對準「面具」頭部使勁一夾。
扁平的腦袋旋即噴出赤紅的乳白的液體。
這下「面具」真的變成死人。這交戰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告終。
趁【群魔集】圍剿之前,他得離開。
飛思默殺了少年不敵的「面具」。
然而,他並不感到驕傲。因為「鬼面具」身上種有白色的憂慮。
那屬於中年男子。雲一般的高與淨的壓迫。
「面具」之前和那中年男子的一戰就像一顆瘤發腫在體內似的。
不管再怎麼想像,飛思默都不是那中年男子的對手。
飛思默怔怔然地瞟著黑暗之中流淌散擴的血液。
而後注意到。
中年人站立的地方隱隱約約有字。他什麼時候刻下的?
飛思默覺得被葬送於雪崩之下。
少年之夢
在高高懸浮的天空
發亮得耀眼刺心
掛刀闖江湖
意欲如何縱橫
然而啊卻不知英雄最是寂寞
像是身體裏頭有什麼東西被敲響。「噹」的一聲。
飛思默對這些詞句相當的敏感。整個人都股慄著。無以自己。
他有夢?不,他才沒有那樣的資格。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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