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如果在工作 攝影：劉子華
協力單位：《南方家園小客廳》Podcast
《超能水滸：武松傳》對談特別企劃，以漫畫、武俠、家庭與傷害為主題，探討這本小說。首期，沈默與一人出版社總編輯劉霽，以荒木飛呂彥漫畫《JoJo的奇妙冒險》切入《超能水滸：武松傳》的生成。沈默和劉霽都是從高中時期便開始追讀《JoJo的奇妙冒險》至今，這一套漫畫究竟有甚麼樣的魅力，讓他們在邁入社會後，依舊著迷難忘？而又是怎麼樣看待《超能水滸：武松傳》從替身能力移轉變換的賜力、絕鋒能力的設定和想像呢？
▉漫畫作為一門藝術的巨大可能性
劉霽從高中時期開始讀《寶島少年》、《少年快報》，當時的連載漫畫都會看，包含《灌籃高手》、《幽遊白書》、《七龍珠》等等，而《JoJo的奇妙冒險》是其中最另類的作品，不管是畫風、設定和故事走向都跟熱血的王道少年漫畫相差甚遠。他笑說：「我記得很多人讀周刊會直接跳過《JoJo的奇妙冒險》，因為太突出，但愛的人就是很愛。我們都已經四十幾歲了，荒木飛呂彥也越畫越特別，而且這麼多年沒有間斷，不但記錄作者的成長、社會環境、時代歷程的變化，也是一套陪伴我們一起長大的漫畫。」
1995年，沈默開始買大然出版當時還叫做《JoJo冒險野郎》的單行本，前三部畫風比較接近原哲夫《北斗之拳》陽剛硬派的路線，到了第四部《不滅鑽石》大轉向，空條承太郎整個大縮水，人物肌肉線條不再巨大，變得陰柔。沈默分享道：「第三部《星塵遠征軍》啟用的替身能力，是我喜歡這套漫畫的起點，荒木飛呂彥把塔羅牌超能力化，不是美國《超人》那樣飛天遁地、眼噴射線的直覺式能力，而是精巧複雜的設計，比如恩雅婆婆替身名為正義，施展的模樣是霧氣，可以在人體鑽出圓洞。這不就是正義的隱喻嗎？每個人都各有各的正義，而且有些正義會讓人血肉模糊、受到操控，有些正義也會讓人越來越邪惡。」
沈默表示，後來荒木飛呂彥的能力設計愈趨複雜化、概念化，往往帶著哲學，彷若思想實驗，而且跨過去通俗與藝術的分界，展現了漫畫作為一門藝術的巨大可能性。「從第三部的公路旅行大冒險到第四部《不滅鑽石》，回到日本小鎮杜王町，非常日常，處理小鎮會有的場景，包含廢棄鐵塔、餐廳等等，我覺得這是一個漫畫家敢於背對自己過去成功的模式、敢於背對王道、走向自己道路的超猛意志。」沈默語帶讚嘆地說著。
而且第三部之後，荒木飛呂彥都保持自覺地給予每一部不同的主題，然後主角們也都帶著政治不正確的破格感，比如第五部《黃金之風》喬魯諾‧喬巴拿想要成為黑道巨星；或者第六部《石之海》直接讓空條徐倫變為主角，女性在戰鬥漫畫擔綱主角，極其罕見；第七部《飆馬野郎》的時空背景是橫越北美的馬術長程大賽；第八部《JoJolion》則是去除詛咒的故事。
荒木飛呂彥會把喜歡的電影、藝術、音樂作品都移形換影到《JoJo的奇妙冒險》，比如《JoJolion》廣瀨康穗找不到髮簪跟母親大發脾氣那一段，就跟麥可‧曼恩《烈火悍將》電影裡娜塔莉‧波曼飾演的少女焦慮生父要來接她吵著髮夾去哪裡了很是雷同，只是荒木把髮簪改造成岩石怪物。沈默眼神發亮：「《JoJo的奇妙冒險》就像是多種藝文領域的綜合體，或者說超連結。這是我喜歡這套漫畫的主要原因。」
那麼兩人分別最喜歡那三名角色呢？劉霽說：「我的首選是空條承太郎，第三部應該是最紅的，我想空條也是很多青少年心目中的第一名吧，畢竟他強大且酷、又有正義感。再來就是喬魯諾‧喬巴拿，他的黃金體驗擁有創造生命的能力，等於是上帝一般的存在，無所不能，但遊走在邪惡與正義之間，散發迷人的魅力。最後是空條徐倫，她的堅毅程度與意志力超過了男性，有著不可為仍然去做的絕強氣魄。」
沈默的第一名是岸邊露伴，替身是天堂之門，可以把人變成一本書打開閱讀，還能做註解。沈默笑著說：「作為創作者，再也沒有比這個能力更吸引人了，我非常著迷這個角色，他的獨立作《岸邊露伴一動也不動》、《岸邊露伴在羅浮》帶有濃濃怪談色彩，非常好看。」再來是《JoJolion》有四顆睪丸的東方定助，他是吉良吉影與空條仗世文經由新洛卡卡卡果等價交換而成的新人，有種正邪合一的意味，「尤其他的替身叫柔軟且濕潤，感覺就很色情，具象化成肥皂泡也很有趣，進階版柔軟且濕潤‧超越則是可以穿越任何東西，以旋轉產生破壞。這裡面充滿了柔軟美好的祝福隱喻。」
第三名也是空條徐倫，替身是石之自由，故事背景發生在海上監獄裡，沈默解析道：「我喜歡她所夾帶突破人生限制的自由意涵。而什麼樣的自由是自由呢？可能是犧牲，以換來擊敗大魔王的一線機會。其他漫畫家大多是男性主義勝利者，但荒木很怪，能夠左右戰局往往都是小孩、女性，比如把吉良吉影拖進地獄的幽靈女孩杉本鈴美、讓吉良偽裝身分曝光的川尻早人，或者打敗普奇神父的安波里歐。荒木飛呂彥很常說《JoJo的奇妙冒險》的主題是人類禮讚，他就是在頌歌人類的精神、意志，空條徐倫則是把這個特色發揮到淋漓盡致。」
▉擁有很多靈魂的人
劉霽閱讀《超能水滸：武松傳》，認為沈默是融合了冨樫義博《獵人》的念能力以及《JoJo的奇妙冒險》的替身能力，「小說中同一者的賜力，必須經過鍛鍊，所以更接近念能力，當然具象化的使用就像《JoJo的奇妙冒險》有一些很特殊的應用條件、方法。目前的小說走向很接近王道漫畫，有一群人想要維持平衡或正義，帶著主要目標在行動，而且沒有像荒木飛呂彥那種超級抽象的能力設計，整體來說是非常舒適、好閱讀的體驗。」
他也認為這套小說帶著非常精準、理性的設計感，包含賜力、絕鋒的配合，還有名稱與能力、故事及人物，都呈現出一個完整的世界觀，特別是寶藏巖、超臺北的對比，功能和目的也都無比清晰。劉霽說：「《JoJo的奇妙冒險》畫了幾十年後開始有很多非理性、無法想像的能力出現，比如剛剛說到災厄能力的呈現，就真的是無從預想。我很期待《超能水滸》系列再寫下去也能夠出現那種帶我進入奇妙冒險世界的不可思議能力。」
沈默從來不避談各種種類的創作者對他的影響，他認為文學就是繼承與背叛的演化過程，沒有什麼是無中生有的。而《超能水滸：武松傳》（以下簡稱《超武傳》）除了有《JoJo的奇妙冒險》、《獵人》，也有Marvel、DC電影宇宙，當然也有科奇幻類型的元素，同時他也併入了百多年來武俠小說的特質，比如賜力即是依據氣的概念，而絕鋒能力就是奇異的武功招式，小說中的寶藏巖也是對現實中曾經是自由藝文聖地的寶藏巖的致敬。
「《超武傳》裡面還提到了史蒂芬‧金的《黑塔》七部曲，這一套既是驚悚恐怖、科奇幻、成長冒險小說，也有把史蒂芬‧金的人生經歷包含車禍大難不死那一段寫進去的後設趣味，還有中古世紀騎士以及未來超科技等等，最初的發想是得自羅伯特‧布朗寧的長篇敘事詩〈公子羅蘭來尋黑塔〉，換句話說這是一部跨領域小說。我一直很喜歡這個作者的掉書袋風格與本事。」沈默侃侃而談。
沈默本身就是一個橫跨多種領域、類型的創作者，即便在通俗小說裡，也熱中把文學放進去，比如武松會有莫名其妙的詩意，覺得每一盞燈都是一句詩，而整個寶藏巖就是一首詩等等。沈默說：「武松會懷疑究竟內心的詩意從哪裡來的？當然這跟前代武松有關。小說中的同一者是一代繼承一代，而且新的一代會吸收著上一代的心靈史，所以她們都是擁有很多靈魂的人。我認為，這就是創作的奧義，像我的靈魂裡必然含有波赫士、米蘭‧昆德拉、伊塔羅‧卡爾維諾、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喬賽‧薩拉馬戈、荒木飛呂彥、井上雄彥等等，重組拼合我這個人。」
設計同一者的能力，沈默當然多有取經，既是把《水滸傳》的星宿名作為能力化的基礎概念，也會參考《JoJo的奇妙冒險》、《獵人》在內的各種能力，抑或是布蘭登‧山德森《颶光典籍》系列的颶光、碎刃。「比如戴宗的天速鞋吧，一方面以零雨的名詩〈縫隙〉為關鍵字，另一方面《飆馬野郎》大魔王法尼‧瓦倫泰替身是極為輕易實現的要命行徑，就跟縫隙有關。又或者蕭讓的地文筆，從黑澤清《散步的侵略者》變化而來，電影裡外星人降落在地球，可以把人類腦中的概念拿走，比如拿走了愛情，人類就無法理解愛情，等同於徹底失去。地文筆不只是可以奪走，也能給予，所以《超能水滸》的故事裡，蕭讓在失語症的林冲腦海裡填充了詞語，等同於治癒了林冲。我很偏愛蕭讓這個角色，讓字有忍讓、讓位、謙讓多種意思，讓這個動作對我來說是很創作的，本身就有溫柔的價值。」沈默展現了自己身寫作的脈絡。
隨後他回應劉霽說的理性創作，沈默表示，他確實是個帶有強烈自覺的人，擅長結構與分析，「但文學創作最有趣的是不確定性，如果我可以完全掌握小說的每一個細節，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會寫出什麼東西來的話，我不會寫了二、三十年之久還擁有熱情與興奮。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精神之一是對抗無意義，最近剛出版的李滄東《生命之詩》劇本書也說詩是對無意義的抵抗，文學裡充滿了意義，當意義太多了，我們又會覺得文學很煩。我的寫作往往在意義與無意義、理性與反理性之間遊蕩，暗自塞入個人的生命體驗與複雜感受。」
他舉例小說中武松做的墜落之夢，一直往下跌進無盡的開啟之門，好不容易有扇門慢慢闔上，武松重重撞在上頭停住了，然後看見了燃燒中的森羅樹。沈默認真地書：「喜歡文學的人應該都會知道大江健三郎的《燃燒的綠樹》，這是一種偷渡。但我在寫這個夢的時候，只是讓人物的心靈自行移動，在之後校稿時才發現這個場景其實寫出了我的生活實感，一直往下跌，每每覺得已經是最低了，沒想到還有更低的地方，彷彿低處沒有止境。同時，那也是活在充滿隔離的疫情時代裡，想要找到一個可以關起來的門獲得安全保障的隱喻。」
劉霽總結道：「小說裡有著象徵與隱喻，但那只是其中一種閱讀的角度，如果讀者能夠有所觸動也很棒。但《超武傳》對我來說，最精采的當然就是那場營救行動，尤其是看沈默如何用文字描述動作與場景，這是臺灣作者少見的能耐，一大堆連續動作的場景，卻可以如此流暢精彩，就像觀影一部好萊塢的動作大片，看武松她們如何迎戰強敵，轉進廢棄空間以後，還有各式各樣的布置，包含誘敵和撤退等，令人炫目，超級適合拍成電影，或者找漫畫家配合，把星火援救行動具象化，一定非常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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