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攝影:林夢媧
繼去年的《超能水滸》後,時隔一年沈默再度推出新作《超能水滸:武松傳》(簡稱《超武傳》),寫於2021年的此作,承載了沈默在疫情之年的體驗,包含隔離與封印、安全感的需求、思考傷害的造成與阻斷,他自覺地想要寫出黑暗時期光亮的可能,也抱持著妻女能夠棲居於美妙之地的希望,於是寶藏巖成為他筆下的新世紀桃花源,投射著任何暴力都無法侵入的渴求。身為創作者是怎麼樣在危險與躁動的年代,以作品找到一扇門,盡可能留住心中的柔軟與美好?
▉作品比作者更多更大
沈默很喜歡香港劇場導演林奕華的戲,尤其是將中國四大經典小說改編的4W劇碼,《水滸傳 - What Is Man ?》(2006年)、《西遊記 - What Is Fantasy ?》(2007年)、《三國-WHAT IS SUCCESS ?》(2012年)、《紅樓夢 - What Is Sex ?》(2014年),裡面既有古典的回溯,但又有當代性議題的融入與探討,讓他非常著迷。二十一世紀初沈默就有類似的構想,如《超能水滸》(2022年)的最原始構想《女水滸》,還有以《西遊記》(1592年)為內核的《2069樂園無雙》(2015年)。
《超能水滸》出版後,因為講座需求在做功課時,沈默才發現原來早在十九世紀日本就有類似的性別翻轉作品,比如曲亭馬琴的小說《傾城女水滸》(1825年),就是把水滸英雄全部都日本在地化、改成日本名,且性別變成女性。浮世繪裡有一支歌川派,也曾把《三國演義》(1522年)主要角色變為女性,其中的歌川國芳不但把《水滸傳》(1524年)英雄以獨特的武士繪表現出來,後來也做了一系列的《風俗女水滸傳》(1830年),把市井民土風情融入,裡面的英雄全部都化成江戶女子,如花魁、挑水女等等。
「換句話說,早在《超能水滸》之前,就有人試著把水滸英雄全女性化,我顯然不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人。大男人主義發達的日本非常喜歡把角色性轉,包含漫畫、影劇和電玩都是,實際上讀日本文學也常感覺到陰性靈魂的魅力,即使是男性作家,比如谷崎潤一郎、川端康成、太宰治、三島由紀夫、村上春樹等,都帶有陰柔細膩感,就連文字最硬的大江健三郎也是。我總覺得這裡面有一種創作者對群體要求陽剛性的反逆。《超能水滸》系列在精神上,我想跟日本小說家的心靈是互通的。」沈默娓娓道來。
而為何決定《超能水滸:武松傳》(2023年)必須是文庫版上市,其理由在於沈默自認深受日本文學、文化的影響;且書封設計的紫、綠配色,也是挪借了荒木飛呂彥漫畫《JoJo的奇妙冒險》(1987年)裡常見的鮮異強烈色調。
《超能水滸:武松傳》有大量超越武俠範疇的元素,比如超能力、後末日、生化人、反烏托邦等──簡稱《超武傳》似乎也寓意著沈默想要超越武俠的創作信念。對沈默來說,當代武俠大可盡情吸收、融合其他文學類型養分,不必自限。沈默緩聲道:「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說過,文學體裁不是決定於作者,而是由作品與讀者交會後共同去判斷的。我自己很喜歡讀到那種最初無法單純分類、甚至最後開創出新類型的作品。我期待,或許《超武傳》在某些讀者心中,也有可能是這樣子的新體裁。」
沈默自言深受波赫士、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的影響,而前者最難能可貴的是少數對類型文學不帶任何歧視的大師。兩位也很常提到作品比作者能夠說出來的更多這樣的觀念,也就是說,其實作者大可保持沉默,讓作品自己去說話。但有意思的是,這兩位仍然有不少文論、演講流傳,那些談作品的文字,極其深邃、豐饒,具備啟發性。
「後來的我反倒會這麼想,如果作品本來就是廣大的,那麼身為作者的我,就必須在一次又一次的講述、對談或專訪裡,讓作品沒有被發現的部分,重新綻放出來,說出那些作品比我更多、更大的東西。」沈默的語氣裡充滿了信心。
▉沒有人是真正的怪物
《超武傳》的武松是擁有兩條機械手臂的女性,在超臺北被視為觸犯禁忌的怪物,而到了寶藏巖裡並非問題,只是她始終覺得自己是怪胎,置身於田園山水,十分格格不入。但老林冲、同一者和寶藏巖人的陪伴、理解,讓她走出過去的陰影。「人要如何成為她自己呢?我的意思是更喜歡自己,不被黑暗吞沒,不痛恨自己與世界。」沈默柔聲說:「這是《超武傳》想追索的主題。我們每個人都會有異類感,但重要的是能不能找到適合自己的生存方式與環境場所。」
沈默旋即提到了《芭比》(Barbie,2023年),他看電影時,有一種遇到同類的感覺,他寫的寶藏巖如同芭比樂園的母系社會,而忽然產生憂鬱、同時自覺正在壞掉了的芭比,或去尋求幫忙的怪芭比,心情上似乎跟武松是相近的。《芭比》結尾收在芭比生平第一次看婦產科,因為他們原本是沒有性器官(陰莖、陰道),但現實世界裡的芭比有了自己的性器官。
沈默認為:「某個層面來說,南韓的Idol界,就像是一個現實版的芭比樂園,那是去性化的地方。尤其是當偶像們隨著年紀增長,穿著性感或歌詞裡帶著情慾描述時,南韓網友就會群起而攻,彷彿在宣告著她們不能擁有性,必須成為無性化的娃娃。而當芭比決定變成人,她也就擁有了陰部、陰道,接下來應該會有月經吧,去看婦產科再合理不過。這好像是在說她得擁有、理解自己的身體與性,才能真正變成人。」
緊接著講到了《奧本海默》(Oppenheimer,2023年),他特別關注一個場景,當原子彈成功落在日本後,奧本海默面對他的人馬滿室雷動鼓掌、笑靨,卻一臉的震駭,也許那真的是一次美國的巨大成功,但他是不是意識到這樣的毀滅同時也是科學或人性的巨大失敗?沈默講道:「說著『我現在成了死神,世界的毀滅者』的奧本海默是怪物嗎?也許在核彈投下前,他確實是一個只關注研究目標的科學狂,但恐怖的死傷,將他的人性帶了回來。而奧本海默也得要真正地面對人,面對政治,甚至因政客算計而跌下神壇成為一名美國失敗者。但這不也是他變回人的證據嗎?」
《超武傳》的核心,對沈默來說,是人的可能性,是人如何可能擺脫鬼魂一樣的往日創傷,重新成為自己。「我想要傳遞一種信念,如果我們都能夠真切地凝視內心,就會發現沒有人是真正的怪物。」
▉寫作是理想主義
在驚悚懸疑類型電影,很常會看到鏡頭直拍一道門,明明誰看起來都很不妙,偏偏角色們就像是著魔一樣非得要打開,然後兇手、凶器就在門外等著。靈異恐怖電影也會見到主角拉開一道門後,又是一道門,後面又有門的無盡之門的影像。《超武傳》裡,沈默也寫了一段武松在虛空中墜落穿過一道又一道門的夢境。
沈默一面回想一面說著:「我在寫的時候沒有特別意識到,但校稿的階段才赫然驚覺這不就是我的生活與心情嗎?我一直想要找到一扇可以關起來的門,好讓我可以不要墜落。尤其是疫情發生以後,生活最迫切的,不就是讓門好好地關起來,保障自己的安全。文學是一扇往外打開的門,讓讀者看到無盡的世界樣貌,但對我來說,文學同樣也是一道可以安全關起來的門,讓我好好寫作,保全自身的孤獨,寫出一種又一種折射、改造過的現實,重新審視我所處的世界。」
《超武傳》小說中的烏托邦之地寶藏巖,就是基於這樣的想法而誕生的。沈默提到,史上第一本反烏托邦小說尤金‧薩米爾欽(Yevgeny Zamyatin)的《我們》(Мы1924年),以及阿道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1932年)、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一九八四》(1984,1949年)等,都企圖藉由創造理想新世界去闡述烏托邦之不可得,也承載了對體制、文明和人性極限的探討。
但沈默仍然相信會有桃花源、烏托邦那樣的地方可以生存,而且也真的在沈默生命中出現了,他真摯地講述:「文學滋養了我、包含了我,讓我以一個寫作者的身分活到現在,途中遇到了很多美好的創作人種,受到巨量的幫助、厚愛。所以,我更偏向於寫作是理想主義。我也會認為,創作者的內心深處應該都是相信理想主義的。我們可以慢慢靠近理想國,也許永遠到達不了,但始終相信有到達的可能性。如果不相信人性有可能到達美好的境地,人類存在不是極其可悲無望嗎?」
「我用虛構的方法處理我所知的現實、當代人生活處境、性別困境等,那些不是非黑即白的正邪善惡好壞,我想要用一套作品去好好思考這些事,並且抱持著善意與愛最可能是毀滅武器的自覺。要理解不管抱持多大的善意,都可能有人受傷,而且往往是以善意、自以為是的幽默、高貴和優雅的心靈為包裝在傷害人。看見這些事情,再好好寫出來,也是我現階段最珍惜的,寫作的意義。」講座結束之際,沈默這麼說道。
刊載於《武俠故事》第二四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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