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尾田榮一郎《One Piece》角色們的超能力,被設定於來自惡魔果實(分有超人系、動物系、自然系三大種),有的人可以延展肢體,有的人四分五裂仍能活著,有的人噴火,有的人能使用黑暗,……
我常想,這些人的日常生活應該很不同於一般人的吧?比如說魯夫的身體會拉長延伸,那麼內臟呢?他的心肺也能夠承受那種螺旋般的誇張扭曲嗎?還有他的排泄物呢?小便、大便也能拉得很長嗎?當然了,漫畫幾乎不太處理這一塊。畢竟,何必呢,何必找罪受地去經營這種任誰都有之的生命細節呢?一切都概念化熱血化痛快化爽化就很好了。其他的,不重要。
於是,這些惡魔果實能力比較像是傳統武俠小說裡的武功,你練了就是練了會了就是會了,跟生活不會有多大干連。唯我總喜歡更進一步去設想:如果惡魔果實不是一種戰鬥方式的異想,而是一種科技的話,人類又會變成怎麼樣呢?
比如說你付費吃了某一果實就會四分五裂,你會拿來做什麼?犯罪?主持正義?還是娛樂?又或者性交──自己的嘴巴向著自己的陰莖吞吐?還是更激烈一點的以陰莖對準屁股?簡直自慰的最上乘姿勢,不是嗎?又或者是一對情侶都吃了,然後一起四分五裂呢?想想看他們有那麼多部位可以獨立去玩各種絕對天馬行空的體位,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究極到最高點的性愛饗宴啊!
我一向以為,文本裡的日常生活描寫往往才是真正吸引人的地方。它的逼真感,它的重新開啟我們對日常的認識與關注,都在在是小說、電影、漫畫最教我動容震顫的部分。
比如說最近由Ben Affleck擔綱主演的《會計師》,老美(好萊塢罐頭電影工廠)很喜歡處理平凡人擁有恐怖大王級的作戰能力,《魔鬼戰將》、《超危險特工》、《私刑教育》、《捍衛任務》、《神隱任務》等等無一不是,這一部也不例外。
然最有意思的不在於理應無縛雞力的會計師如何大殺四方所向無敵,而是導演翔實生動地表現了高功能自閉症患者的日常──所有的東西都必須固定在完成的秩序裡,刀叉湯匙整齊地躺在抽屜裡,晚餐也是同樣有明白的組合與位置,就寢與吃藥時也是,他的動作也異常的一致,對兩手吹口氣,才開始工作,且精算能力非常強,凡此。這個角色是個精準狂,他需要完成,脫序以及失序是他不能接受的。Gavin O’connor調度起來,使自閉症者日常別開生面地真實起來。
相對來說,教人視覺驚艷且扣緊時間主題演繹出精彩境界的《奇異博士》,就喪失了深刻的日常摹寫。一個有神之手的醫生忽然被廢了雙手,他會怎麼過活呢,怎麼面對驕傲自大與恐懼喪失,電影並沒有著墨更多。恍如這位醫生壓根兒不是主角,反而時間才是《奇異博士》當仁不讓的主人翁,有不少另創機抒的設計與想像。
若以此一發覺日常裡處處充滿驚奇視野的標準來看《3.5:全面升級》就有意思極了。《3.5:全面升級》是李伍薰《3.5:強迫升級》延伸版(由官方海穹文化直接催生的共同誌),所謂加拉巴哥9(2016)即是九位書寫者的合體共稱。此書又或可言之為量子傳送環紀事,主要是眾家書寫者根據李伍薰尺寸只有3.5公分,卻大大地改變了世界的傳送環設定──會不好想像嗎?看看智慧型手機如何在幾年間重塑了人類生活樣貌,其實一點都不難理解,不是嗎──大展拳腳與竭盡所能設想的故事集。
Dan Simmons在他的科幻鉅著《海柏利昂》裡有一種能倏忽光年移動的裝置,名為傳送門(其實也不難想見,畢竟啊鮮少有人不曉得《哆拉A夢》的任意門),裡頭有段對話是這樣子的:「……有些霸聯的人把他們的房子蓋在好幾個星球上是真的嗎?我是指只有一棟房子,但是每個窗戶都對著不同的天空。……只有非常富有的人能夠負擔的起像你說那樣同時蓋在很多星球的豪宅。……在這裡待不到兩個星期,然後就可以啟程回你的霸聯世界,再花你五個月的時間把最後的元件運過來,加上幾個星期完成傳送門,然後你就能一步衣錦還鄉,一步走過兩百個空蕩蕩的光年回家,……」
到了《海柏利昂2》,霸聯總裁梅娜.葛萊史東直接示範傳送門如何之神異,她於萬星網的星際漫遊就像在後花園散步一樣輕鬆寫意,她造訪當年前往海柏利昂的荊魔神朝聖團七人之故鄉(或應該說故星),依次是平安星、茂宜─聖約、魯瑟斯星、巴納德星、火星、神之谷,最後一人的故鄉是已然毀滅的元地球,無可前往,因此她轉去該朝聖者養病的天堂之門,但她不滿意,於是罔顧機器警訊,召來傳送門,抵達元地球的衛星月球,感覺「很輕的重力讓人想要飛起來」,望著她真正想看的東西:「元地球懸在漆黑的天上。但那當然不是元地球,只是一個悸動的大圓盤和以前曾經是地球的那一團球狀的殘骸,那個東西很亮,比即使是最難得清朗的夜裡由巴塔法所看的任何一顆星星都亮得多,但是那種明亮卻很奇怪地讓人覺得很不祥,也在泥灰色的地上照出一層病態的光。」
於是乎,這種傳送門科技的日常想像,便有了臨場感。
幾年前譚劍拿下首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最佳長篇的《人形軟件》(港名,台版為《人形軟體》)裡頭,軟體靈魂(Robert J. Sawyer寫的【WWW三部曲】也有一個從盲眼女孩治療儀器Eye Pod裡誕生的網路自主意識體)在其主人莫名遭殃死去後開始在網路世界展開無盡的逃亡時,所穿過的能夠使他立刻移動到遠處的光柵,其實也是傳送門的概念。
而李伍薰的所謂量子傳送環,則是小型傳送門,限定3.5公分,因此大型物件無法傳送,除非進行拆解,分批遞入環裡。這個限制非常有趣,完全符合人類當前事事微物論(小確幸小時代)的風氣,好若唯獨小才能見真章。而且形狀為環形,圓洞又讓人很難不想起Lewis Carroll穿入另一個神奇國度的《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兔子洞,乃至於具有某種偷窺(新世界)的隱喻。
至於《3.5:全面升級》跟武俠的關係,除aaaaa援引王家衛《一代宗師》且拼入機器人、漫畫英雄改編電影的〈二代宗師〉有直接相關外,最重要的還是三位有志於武俠者的投身,分別是奇魯〈梁祝〉、乃賴〈瓶中船〉、高普〈Prison Break〉。
先說說武俠不相關的部分,月亮熊的〈全面防疫〉,我挺欣賞他對「喝咖啡是一種風潮」的辯證與思維,確實在當代很多人喝咖啡意並不在於味覺嗅覺與咖啡的深沉互動交流,而是享受喝咖啡這個行為所帶來的良好感覺,甚至有不少咖啡廳美輪美奐,裝潢設計一流,但就是咖啡不到位,消費者根本是喝氣氛、喝風潮,而無有咖啡品味的建立和延伸。對我這個嗜精品咖啡者來講,月亮熊立論大抵沒有偏差。
且經由此延續到「科技讓人做事情更加方便,但方便就算是進步了嗎?」的質疑,跟著月亮熊調度了女主人翁之死(傳送環隔空製毒,一群病死動物所在地的空氣經由傳送環導入醫院裡)使得她情人講出「正因為科技帶來了衝擊,人類才會學著進步與適應。我很想知道,傳送環除了帶來改變之外,是否真的還能帶來在這之上的『人類進化』?」這一篇的文字力求通順,故事也算簡單,不過以上幾點思維在在掀露著書寫者對文明的反思質地。
芷良的〈台北見聞錄〉,以文字的熟成優美來說,芷良是不賴的,各種地景、氣候和男女之間情事的描繪都能透進肉裡去,如「硝煙與電光正在等待,等待從她的眼底放射。她的眼神可以折磨整個世界。」云云。
我以為,這篇故事完全是印證了Milan
Kundera在《生活在他方》所說的「革命和青春是一對伴侶。……青春不會被自己犯的錯誤壓垮,而且革命會全盤接受青春,讓青春躲在它的保護之下。革命年代的不確定對青春來說是一項優點。……抒情詩是一種醉,而人會醉是為了與世界更容易融合。革命不想被人研究、觀察,革命想要的是人們和它融為一體;在這層意義上,革命是抒情的,而抒情詩對革命來說是必須的。」
抒情詩與搖滾樂,革命和青春,然後緊追在後的是幻滅,以及其後的酸敗。
對歷經過太陽花學運的一代來說,透過人物講述「但其實大學生不過是活在美好的幻象之中,我們只是在跟自己創造出來的敵人打鬥,對於大部分的群眾,我們在乎的事情只是完全不重要的廢物,……」且絕望透頂地在臺北政變後寫著「軍隊選擇了與幫派、企業家合作,民眾、學生、社運人士則成批在街頭被屠殺。」的芷良,無疑地已清醒意識到人世間總有無法輕易扭改的、沉重的事物。
子藝的〈強迫住院〉,以領域來說,與〈全面防疫〉近似,但子藝更專注於處理傳送環誘發的新型精神疾病,透過傳送環症候群的假想,處置了人類對新事物的恐懼、依存、膜拜與喪失恐慌,故事短,文字通俗,讓人容易掌握他想說的。
鞏雲飛的〈銜尾蛇〉,咬緊廢死與支死的熱議題發揮,透過銜尾蛇機器(犯人手握槍,時間一到,槍對準傳送環擊發,而另一個傳送環送回子彈,擊斃自己)處刑隨機殺人兇手的設定,加上創立法案的議員被栽贓為殺人犯、最後必須接受銜尾蛇極刑的情節,藉以探索死刑存廢、惡與殺的種種人類艱難困境。此一短篇表現得中規中矩。
雨藤的〈異教徒〉,讓我想到Sam Mendes的《007:空降危機》、《007:惡魔四伏》,主要是這場跨國恐怖份子與台灣政府軍在臺南巷道大戰時,網路傳輸與傳送環系統是中斷的,於是一切的戰鬥又回到老方法,「沒想到這個時代了,我們還用得上刺槍術。」確實老派作風,跟James Bond的世界恐怖問題其實是家庭問題如出一轍(《空降危機》正邪雙方回到Bond的老舊莊園大戰,《惡魔四伏》則揭盅惡魔黨老大是Bond的義兄)。
更重要的是,在量子環時代,人性衝突仍舊要回到親友中演繹。人際關係是戰爭與和平的一切起源和終點。美國總統與恐怖份子頭頭談判拉拒時不也是如此嗎?小說行文裡,雨藤的筆觸充滿怨氣,無論是對軍警單位或政府高官都有著一股強烈的鄙夷與怒意。而異教徒組織遂化身為法外正義,看似劫世毀界,但又自有情義與道德邏輯。看其中政府與恐怖份子的作為,讓人不免要質疑,究竟誰又是正義,誰又是邪惡?
回到aaaaa的〈二代宗師〉,開頭就是《一代宗師》葉問雨中之戰的複製,跟著是多人操控合體機器人幾何俠的英雄舉動,然後逐步帶出周慕雲與蘇莉珍之陳年情事(大概很難忘記王家衛《花樣年華》、《2046》裡的周慕雲與蘇麗珍,以及那個藏不能說之祕密的樹洞,只不過aaaaa的女主角名字用的是莉,而不是麗)。這篇故事與其說是武俠,不若講是功夫電影的小說版化身,遣詞用句不是太順服,有點卡,不過點子還是有趣的。
高普的部分,借用美劇《叛獄風雲》之名,概念、元素相仿,但他自有發揮,通篇讀下來緊湊程度儼然好萊塢電影《鋼鐵墳墓》、《特種部隊:眼鏡蛇崛起》。一句「所有罪犯,都是背德的存在主義者」說盡了高普的懷抱。高普一向長於將知識性的事物結合到小說情節裡,這一次也不例外,從日光節約的調校推論出所在地點,實在很唬人,心生佩服啊。
乃賴〈瓶中船〉則是《3.5:全面升級》裡結構最完整、行文最嚴謹、概念最華麗的一篇,無論是物件項鍊、小國般的幾千人廚房大船艦或者經由傳送環改造沙漠(「有可能用人的雙手擋住世界上最大的沙漠嗎」)甚而種越光米,都是很驚人的想像規模,其對日本偶像(「讓人不再是孤島,讓生命不再是不負責任、隨機浪擲的零碎破片。/這,就是偶像的定義。」)、飲食文化(「日本的厚生省為了掩蓋汞汙染問題,居然還自欺欺人地提高每日法定攝取上限,為的是維持那虛假的『傳統』……黑鮪魚腹肉根本不是日本傳統食材,那是二戰後對戰勝國美國的迷戀下誕生的產物……」)、環境污染破壞的理解與論斷,還有親情的循序描寫,乃至於老工藝的敘述,都在在精準到位,很是大器,將傳送環的奇思異想深刻地溶入日常裡,演練出肌理分明、深刻豐富的短篇小說。
至於〈梁祝〉,奇魯借用了古典故事,轉化為新科技世代的情慾寓言,諸如「夫妻在床上,也要透過傳送環性交,來完成很多只有傳統A片上才能欣賞的角度」、「正有根雞雞通入她完整衣衫下潮溼的陰道中,因為一般掛號時小姐通常是不看人的」、「會不會原先這個發明的最起始念頭就是在於讓小雞雞通過。你知道,色情產業是很多科技的幕後推手」等等,真是悶騷到骨子裡,教人忍俊不住同時,又心有荒涼。
從舊梁祝的女扮男裝到新〈梁祝〉的性別多元,奇魯試著逼近的是現代人的情色寂寞──祝英台是女同志,馬文彩是女的,祝英台藉由傳送環的運用在她和馬文彩纏綿時偷渡梁山伯的陰莖插入馬文彩的陰道(這是張艾嘉《心動》的色情版嗎?還是《笑傲江湖Ⅱ東方不敗》裡自宮的東方不敗讓自己的愛妾假扮自己,送給令狐冲陪睡?又或者村上春樹《1Q84》天吾明明是與空氣蛹少女性交,精液卻能夠遠距離射精到自己深愛女子青豆的體內?),我一邊竊笑,一邊又忍不住為奇魯筆下的情男慾女感到切身之哀痛。
說起來,奇魯和乃賴其實是很相對論的書寫者。乃賴是精準的,充滿自覺地設計各種議題與橋段,可以明確地讀出來他對整個小說走向、結構與概念的看法。乃賴有一種準確呈述、完全控制、不偏不差的意味。
奇魯可不是這樣,他總隨性如隨喜般地寫著,漫遊時光一般的想著種種他心所在所屬的事物,寫著對人與塵世種種深愛切責。我以為他更類似Kurt Vonnegut那樣的書寫者,小說點子就只是小說點子,沒有更大或更重要。小說要做的是,裝進去自己真正想說的話。重要的是把自己想說的想表達的講完。他的小說實在是唯靈論的,只要他所執意的情感是完成的,其他小說情節什麼的,不過皮相而已,何足道哉。是故,插曲不斷地來,情節零碎破亂,標點符號隨便用。
唯《3.5:全面升級》裡,卻是奇魯這一篇最能讓我同感。有一種真誠的悲傷發酵,像渾身被洗滌一樣的悲傷,純淨無比地在他的字裡行間浸透,如「一個人停止對某件事的探究,有兩種情況:一個是絕望,一個是滿足。」、「並不是啥事都要有用,在這緊張充滿壓力的城市中,有一處巨大的荒廢地,不也是很有用的地方嗎?/荒廢才是真正的豪奢。」、「一個人走走,坐在丘陵草地上,翻開褲管檢視著身上的病根。清風徐來。/突然間寂寞與幸福同時滿溢著。」
這麼一本九個故事讀下來後,我想,真的是形形色色的日常狀態在眼前。日常真的如一般人所想的,是平庸的嗎?你有真的在看在感受嗎?你有真正地打開自己去體驗日日夜夜重複的事物?……
《3.5:全面升級》透過九個書寫者的腦汁大亂鬥,將傳送環於現實中存在的有所可能,以及其世界的逼真感,紮實地寫將出來。所謂的日常啊,其實充滿各種驚奇的,就連一張椅子、一杯咖啡、一個環形物都是有故事的。
而我另外玩味於這些故事裡頭老派作法與新科技交錯疊合互涉的意趣,看看《3.5:全面升級》的第一篇〈瓶中船〉和最後一篇〈異教徒〉,都是透過老工藝、老技術去解決或對抗眼前的問題和局勢,彷彿科技再怎麼新穎,人還是老的,跟幾百幾千年前的人類並無二致。當科技丈量新世界時,有些東西還是不會變的,它好像一直都跟著人類一起移動,從來不增不減。
是的,人性是古老的。人也許是足夠新的,是新人類,但裡面裝的靈魂還是跟以前一樣,一樣脆弱悲傷痛苦絕望喜悅癡狂孤單寂寞。無論世界有多麼新,有多麼需要去指出來,人終究是老的,就連對青春的嘔歌也是會老的。
我想,奇魯是真正懂得人世變化滄桑的書寫者,所以他在〈梁祝〉後記裡寫道:「有時科技的改變真的讓我恍若隔世。……當時要接觸色情是多麼困難?如今真的是樂園盛世。/樂園盛世,可是我們還是會寂寞,而且可能更寂寞。」讀完《3.5:全面升級》,的確有一種更寂寞的滋味,彷彿科技演化再怎麼先進非凡神奇,都不足以更新人性孤寂的事實。
而Kurt Vonnegut有寫:「人類是自己虛偽建構出來的東西,因此,對於一切的巧飾偽裝,我們都輕忽不得。」誠然如此。但願人們謹記在心,戒慎恐懼於人類集體意識型態的癲狂恐怖。無論科技如何演進,人心人性終歸是一切本質。
本文同步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二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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