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美國科/奇幻小說書寫者伊莉莎白.穆恩/Elizabeth Moon有本榮獲星雲獎最佳長篇小說的作品《黑暗的速度》,裡頭係以自閉症者為主題,情節講及男主角如何自小被要求接受自身的異常情形,到成人後卻又被安排要做一個回歸正常的實驗性治療計畫,這裡頭當然有一些非常本質與存在的探討追求(近來由班.艾佛列克/Ben Affleck主演,蓋文.歐唐納Gavin O’connor導演的《會計師/The Accountant》,也是一部逼視著自閉症者的生存境況、相信其人生仍然能夠大放異彩的作品,且完整地呈現精準狂的日常生活與及殺手、駭客的神祕結合)──
而我非常喜歡其中的一段描述:「當我試著想像未來──今天的剩餘時光、明天、下週、我的餘生──那感覺很像我注視瞳孔,回望我的只有瞳孔中的黑色。光線朝瞳孔射來前,黑暗已在瞳孔之中,那裡充滿了未知與不可知,直到光線射入瞳孔中。/未知比已知先到一步,未來比當下先走一步,從這個時刻開始,過去和未來的本質是一樣的。只是方向不同,但我將朝未來前進,而非重返過去。/當我抵達未來,光的速度與黑暗的速度將不再有差別。」
這很難不聯想起近來在一小撮詩歌份子裡很火熱備受矚目的徐珮芬詩集《在黑洞中我看見自己的眼睛》,比如〈陽光燦爛的日子〉:「陽光燦爛的日子/唯一的心願/就是擁抱你/一起躺在/比單人床還窄的床上/專心注視著明亮的浮塵/別在意窗外/怪物黑色的眼睛//明天都是灰燼/我不會讓時間進來房裏/我不要那些東西弄髒你」,多麼剽悍野性的宣告,愛之絕對激烈,如潔癖,也如狂飆,愛的速度,從黑暗裡頭擺渡往光,無可能妥協退讓。
當然了,《黑暗的速度》之寫也很容易就想到黃易筆下的道心種魔大法,在《覆雨翻雲》時期,道胎與魔種的交融主要是依靠男女愛欲完成,而到了【盛唐三部曲】裡則有更進一步的變化,黃易展開了更多的細密論述,龍鷹體內魔種與道心之膠著纏結繞盤螺旋結構,複雜而神祕,宛如一時有光,一時有暗,光中有暗,暗裡存黑,亦似黑暗的速度與光之速的鎔鑄一體。明暗(虛空日月)一直是黃易小說的核心,不疑不動。所以,《天地明環》卷13以深濃之愛地瞅著在鷹旅眼中十惡不赦但到她心底卻是專情一意的鳥妖之死最後不惜以身相殉的侯夫人有云:「光明暗黑,一念之間。明暗之主何其狠心,安排了樂美為唯一可制止他的人,結果樂美離明投暗,背叛了本教。」
而龍鷹在同卷裡又講道,「我的『魔奔』和『彈射』,是魔種有成後,與生俱來的本領,不用去學,天然發展,知其然不知其所已然。……魔種神通廣大,可感應到千百里外的事,知我們所不知。當我提升往其層次,我即魔種,魔種即我,自然而然可作出最明智的決定,每走一步,均是魔種的腳步,……」,如此看來呢,可以將心神關閉讓位給玄之又玄神乎其神的魔種展開千里追躡的魔奔,將其視為黃易版黑暗的速度,是相當說得過去的。
魔奔,是詩意的黑暗,是人以更高的靈覺覆蓋住意識所展開的奇異旅程。
在漫畫英雄改編電影甚囂塵上的這個年代呢,魔種或魔奔也沒有那麼難理解,大可把它當作龍鷹的超能力,對了,魔種其實是異度靈覺,而這不是又跟Marvel化合New Age、東方禪學、神祕學、宇宙能量的又一力作《奇異博士/Doctor Strange》很是近仿嗎?更不用說卷13裡龍鷹與鳥妖的高空競逐追擊,「……倏地除套著手的兩袖外,飛袍朝上方掀起,沒有被吹得狂飄亂擺,因貫滿魔氣,接著『蓬』的一聲重新罩下,覆蓋背腿,背腿間的空氣以驚人的高速給硬擠出去,成為往後衝的氣飆,結結實實、重重撞在颳來的一陣烈風上,化為強大的動能。/龍鷹噴射而前,朝下俯衝。」天哪,如此這般高絕的空中之戰華麗技藝,跟飛天遁地高來飄去如《鋼鐵人/Iron Man》系列的意味何其相近,去除人名的話,我還以為是Marvel、DC類的Super Hero電影,又或者將跑車空降的《玩命關頭7/Furious 7》,以及坦克從天而降的《天龍特攻隊/A Team》呢!
提到史傳奇醫生,就很難不講講古一(Ancient One,蒂妲.史雲頓/Tilda Swinton)這個角色的究極迷人之處,看過無盡未來的她在臨死前以能力拉長延伸的一刻裡,就是念著要賞雪,她滿臉哀傷,不捨塵世之美,宛如宇宙一般無限的眼神都在在教我難忘。黃易則在卷13寫著:「人心是非常離奇的東西。」證諸理論上應當古今洪荒看透的古一最後作為,的確如是,也不外如是。
《奇異博士》極好的部分是對是時間與命運的處理(除去盡善盡美的Tilda Swinton,我總覺得這片的人物實在單薄,乏善可陳),特別是其中兩個設計真是讓我興奮不已,其一是宛如馮內果/Kurt Vonnegut《第五號屠宰場》、馬丁.艾米斯/Martin Amis《時間箭》般的時間倒轉敘事(後者係由前者的一小段時間、世界倒退的文字獲得啟發而寫成一整本)──
Vonnegut在《第五號屠宰場》是這樣寫的:「一批滿載著傷患與屍體的美國飛機,正從英國某一機場倒退著起飛。在法國上空,幾架德國戰鬥機倒退著飛過去迎戰,從對方飛機上吸去了一排子彈和砲彈碎片。……當美國轟炸機回到基地後,他們從架子上取下鋼製的收容器,然後再運回美國。國內的工廠正在日夜加工,拆卸收容器,把其中具有危險性成分取出,再變為礦物。……接著,美國飛行員都繳回了他們的制服,變成了中學學生,而希特勒變成了一個嬰兒。每個人都變成了嬰兒,而整個人類都在作生物學的研究,共同合作,希望生產兩個叫亞當與夏娃的完人。……」,多麼美好平和不可思議的構想,它有一種最純粹的意願,一種最驚奇的意境,像完美的祈禱一樣。
《奇異博士》就實踐了那樣的倒轉時間,唯影像倒轉播放也不是什麼特殊技法新鮮事,但在倒轉時,主要人物的時間繼續運作前進,繼續戰鬥,一邊倒退,一邊推進,這就很有梗了,不是嗎?且史傳奇帶著時間闖進沒有時間的黑暗次元,進行逆襲,並展開無限循環的一節時光(再一種《明日邊界/Edge of Tomorrow》),迫使大魔王收回次元吞滅之舉──以時間給無時間,很是值得玩味的悖論。
新海誠導演的日本動畫《你的名字》也同樣處理時間和命運的議題,但它是透過靈魂交換、時間交換的點子進行,其中最有意思的是,所有的事物都是結,彼此千絲萬縷聯繫著,包含時間的流動和人世裡的水、米、酒在內,而結繩是結的具體象徵(像是《刺客聯盟/Wanted》的命運織布機),男孩最後飲下少女的口釀酒,使得彼此的時間軸差異在逢魔之刻分身之時(黃昏)終於交會,從而改變了舉村死亡的悲慘命運。
感應與命運是在同一頻波上的事,是有窮,是無盡,也是結。黃易寫魔種就是透過神奇得無法再解釋更多的感應(波動於萬物波動之中)推動了一輪一輪命運的變動化生,甚至卷13不止龍鷹如此,連符太、荒原舞、宇文朔也都任憑天人感應捲起來帶走,而命運完成了他們每一個人的使命,命運是下棋者,他們只是棋子,放下執著,隨著感覺走,此所謂龍鷹的沒辦法中的辦法:「……我們每個人,說出心裡最想做的事。是否與鳥妖有關不重要,因惟老天爺方清楚是否有關係,重要的乃須為心內真正的想法,心之所指,更大可能是達達在天之靈的提點,一生塵念,立被蒙蔽。」
隨心所想所欲的結果,荒原舞結識了雲蒂和她的異獸雪子,抱得美人歸,終結感情孤寂(如符太遇上小敏兒和妲瑪),閒晃的宇文朔引發了鳥妖的恐懼,龍鷹坐著坐著也就和吐谷渾人竹見住談成了合作,殲滅欽沒殘黨,更不用說他數度動用無知之知無覺之覺的魔奔窮追不捨,逼得鳥妖空中人也似的逃向他的結局──被意外撞見的鷹旅射殺落地,皆可見得龍鷹等人的天網說。
卷13裡充滿速度的描寫,無論是魔奔或者空中追殺,都在在充滿速度感,而速度與時間、與命運又互有干連,時間的速度,命運的速度,且最終牽扯到黃易透過侯夫人(无瀰)的將死之嘴說出的深刻之理:「從離開大食那一天,樂美曉得這樣的一天終會來臨。人從暗黑裡走出來,最終回到暗黑裡。即命非命,寂靜解脫,諸業盡故,諸苦亦盡。」
多麼沉痛而深邃的悟念,從暗黑走出來,然後回到暗黑。是這樣子了,人心是一種黑暗的速度,命運則是另外一種黑暗的速度。被黑暗的速度籠罩著的人們,則從無能遺忘於對光的速度的切身追索與殷實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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