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筆下寫出不少鮮明的典型人物,譬如最有名的就有香帥楚留香、酒鬼胡鐵花、中原一點紅、郭大路、王動、林太平、江小魚、花無缺、孟星魂、陸小鳳、西門吹雪、……等等。而往往呢記得人物,對一般人來說,就算沒讀過,也好像就有等同於讀過小說(或者理解該江湖的樣貌)的效果──一如看過《色|戒》易先生、王佳芝的迴紋針性愛姿勢就以為自己知道張愛玲和胡蘭成。
所謂的典型人物呢,大抵都得要有幾項非常清晰的怪異處,這是通俗文學常見的手段,見諸金庸、溫瑞安與黃易都有,他們也確實能夠製造出典型人物,令後來讀者追捧、時常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借用引用其形象,比如是情侶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神鵰俠侶(也不看看被這樣形容的男女們會不會經歷十六年的悲慘分離)、愛吃的人是九指神丐或什麼NBA玄冥二老(Jazz的郵差馬龍、史塔克頓)、一直闖禍的唐寶牛、白衣方振眉(到處散財義助的財神爺)、四大名捕(最敢熱血的冷血、最會追蹤的追命、最會心軟的鐵手、最有情的無情)、很仙仙到超級不行的徐子陵、有夠王霸悲壯的寇仲、……等等,反正讀者可以任意自由比附,快哉爽哉,誰也阻止不了,也算是武俠書寫和閱讀的樂趣所在。
古龍當然也是,他的每一個人物都有一個鮮明的人格特色,而且會一以貫之,從頭到尾大抵是差不多的,就算經歷得再險惡,終究還是會繞回原點,成就人性的圓滿光明。他們的性格都有點至死無悔的意味,小說尾聲還活著的正派角色大抵都還能絕不低頭(雖然說這話的古龍已早早的不得不向酗酒、傷病、死亡與時間低頭了),至於惡徒嘛也從不回頭,只因古龍認定江湖從來沒有回頭路。古龍筆下的角色仍是扁平的,只是相對其他武俠人塑造的角色來說比較靈活,比較接近日常情況,比較能夠使讀者產生直接的投射效應。
按我自己的解讀,說古龍把人物寫活了,不如講他很獨到的挖掘到可以吸引讀者關注的特質進行強調式的描寫,於是一下子就能夠被人記得與傳誦,就像電視劇裡鄭少秋飾演的楚留香就是要摸摸鼻子,你什麼都可以不記得,但就是忘不了他的手指、扇子和彈指神功。我想,古龍終究不是馬奎斯(《一百年的孤寂》)寫至布恩迪亞上校之死時會遲疑再三痛苦無比的大哭。
活著的人物其實是更複雜更曖昧難解的,宛如就站在我們身體的內側,而不是彷彿看舞台上的生死悲歡,再精湛都還是光芒照射下的表演,並非從黑暗的裡面爆出來的。一旦戲結束,也就只有那麼一丁點幽靈式的形象與印象殘存下來。
我這裡要談的《多情劍客無情劍》(風雲時代1997版)不是我最喜歡的古龍小說,但卻極可能是最能表現其荒蕪與生機、憂傷與狂喜、背叛與相信種種矛盾與撕裂感特質的一部,特別是根據王度廬的典型人物李慕白衍化而來的小李飛刀李尋歡,尤其能夠看出古龍個性裡的兩極衝擊,與及他那種對偉大情懷與犧牲的理想化傾向,而這種傾向也造成這部對俠義激情個沒完沒了的小說既是成功的,但同時又是失敗無比的狀態。
愛造成毀滅。是的,愛並不一定會帶來救贖,愛從來不是魔杖,一經伸展就帶給人幸福的魔法。相反的,愛往往容易成為人的魔障,使人不自覺陷入萬劫不復,且一個不小心經意就會造成傷天害理的重大後果。
李尋歡就活在愛的執念裡。天機老人對小李先生說道,「……林詩音本人並不是別人傷害的對象,別人想傷害她,只不是因為妳,換句話說,別人要傷害她,就因為你在保護她,你若不保護她,也就根本沒有人要傷害她了……這道理你明白嗎?」而這位在孫小紅眼中「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充滿了智慧,他目光中雖帶著一些厭倦,一些嘲弄,卻又充滿了偉大的同情。」(這段話讀起來簡直就是古龍自畫像,彷彿他正透過一個少女的崇拜凝視來驗證自身的高超與價值)的李探花呢,像是懂了,但其實他什麼都不懂,仍舊扮演著保護者的角色(保護他人簡直是小李飛刀的天命),只是對象從林詩音換成了阿飛,於是最後阿飛對李尋歡說:「你以為你是什麼人?一定要左右我的思想,主宰我的命運?你根本什麼都不是,只是個自己騙自己的傻子,不惜將自己心愛的人送入火坑,還以為自己做得很高尚,很偉大!」
這是古龍透過都是李尋歡惹的禍(不但害了林詩音、龍嘯雲順便還禍及龍小雲陰鶩性格)的情況完美地反駁了王度廬(以及當時充滿命運操控的大時代)的李慕白論,將為愛為情義自我犧牲的作法一下子踹進地獄去。
古龍曾評論李慕白道:「……王度廬的小說裏,寫的最成功的一個男人,就是李慕白。王度廬的小說裏,寫的最失敗的一個人,也是李慕白。……」為了好友之死而與俞秀蓮始終保持距離的李慕白,是古龍心中的男人典型,他對王度廬能夠寫出李慕白這樣的主角來想必頗為欽羨(所以李慕白後來也曾驚鴻一瞥於《天涯.明月.刀》裡,且是詩仙李白創的九華劍派數百年歷史裡最厲害的劍客),但又覺得哪裡不夠,所以安排了龍嘯雲的出場──好友沒有死,於是李尋歡得要大大方把林詩音讓了出去,於是才有了後來的龍嘯雲癲狂地想致小李於死地,於是才有了龍小雲的扭曲性格。這些都是愛的執念(包括林詩音對做盡壞事龍小雲的愛護有加)。愛不是所有事物的答案。愛往往是更多問題的根源。愛甚而會是災難。古龍顯然有所意圖針對這件事進行人物心理的剖析與理解,無疑的,在這一點上他是成功的。
不過,無與倫比的失敗與破綻也在《多情劍客無情劍》裡出現。偉大的人格終究是古龍對己身性格與地位的一種投射性幻想,以及他對世界與人類關係的自由觀點。古龍對偉大的作為有著單純而武斷的看法與營造。因此,與其說李尋歡具備偉大的人格,不如說他有的祇是對偉大人格的想像。李尋歡的諸多作為乃至於孫天機、郭嵩陽、呂鳳先、游龍生、鐵傳甲、易明堂等人物,都給我同樣浮誇的感覺,更不用說林詩音的隱忍和持續溫順感人的模樣有多麼可疑了(她怎麼就能夠沒有扭曲呢),還有最末龍嘯雲為李尋歡犧牲(順帶犧牲《憐花寶典》)的不可思議。這些人的犧牲太過喧囂壯大,太過於理所當然,彷彿角色生來就應該為他人而死,那些偉大是壯烈過頭,只剩下一種自爽作用,教人噁心異常。這裡的愛的執念,根本上來說就是愛必須透過犧牲來表現的執念。
我以為,憑藉清晰意識處理愛的執念的古龍,後來終究忍不住也掉入了愛的執念裡。狂熱絕倫的激情在《多情劍客無情劍》隨地洋灑著,恰恰是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在《沉靜的美國人》告白過的:「『愛是一個西方的字眼,』我說,『我們用這個字以發洩我們的濫情,以遮掩我們對某個女人的迷戀。……』」古龍也透過愛之一字發洩著他對武俠的濫情,同時無能遮掩地暴露出他對偉大情操的無限迷戀。
同情、憐憫與慈悲都是武俠可以與生俱來的溫柔,但這樣的溫柔一點都不偉大,認為它偉大的人始終活在對武俠的刻板想像。武俠的溫柔是一種人對人可以理解與持續認識的同情同理,非常平庸,也非常渺小,需要長期的堅持。
古龍在小說裡老是現身說法的諸多評斷,而今看來到處都是破洞。的確是漂亮的說法,不過漂亮歸漂亮,終歸不過是古龍一廂情願的人性看法而已。實際上現代人的心智運作已經複雜得不能夠被古龍那些固定法則式的評斷語言所詮釋。這麼說理直斷的書寫者,寫人性寫得理直氣壯,好像夾帶絕對真理的武斷感,而忘了真理是會失效的──去年NBA季後賽Wizard號稱真理先生的Paul
Pierce的壓哨球看起來就是要球隊救世主了但最後不也被判讀為失效了嗎。
古龍大概是天真的,而天真就像我一而再再而三引用過的《沉靜的美國人》寫下的名句:「……天真的人就是天真,你無力苛責天真,天真永遠無罪,你只能設法控制它,或者去掉它。天真是一種瘋癡病。」天真確實是無可救藥的偏執。
在古龍置身的那個時代,他或已經算是多疑的(看他對背叛的各種花巧的寫法就不難曉得他對背叛有多麼精研與念茲在茲)。唯現在這個處處詐騙五花八門層出不窮的年代,古龍筆下的人性描寫都開始失準了,或者說只是當代人性表現的基本款而已,一點都不怎麼離奇,反而有一種樸實簡單的意味。更重要的是,他的角色如出一轍的撲向善良有感的大前方,即便是玩得最過頭的林仙兒(這角色是一大亮點,惡女魔女的大成版)終於也要投降給愛情,全是一昧地朝著天真的方向奔去。「他以善良和無知築成難以攻破的防線。」老記者湯瑪斯對美國青年派爾這麼說。在武俠裡,古龍也的確建立了這麼一道以善良和無知為主體的歡樂古龍防線。
另外,關於愛與生存執念我想到村上春樹第一部大賣的戀愛小說《挪威的森林》,在這本是村上的代表作(不過同樣的也不是我最喜歡的村上春樹小說)裡,村上透過文學式宅男渡邊君從三十七歲回望十八歲的戀愛經驗,穿越了生與死同在的愛情國度,從愛上好友之女友直子(他們一直在東京進行漫長的散步),到直子在林中自縊而死後展開一個月的流浪行走後,與恍若渡邊救生木筏的綠通電話卻茫然於自己在哪裡:「這裏到底是哪裏?映在我眼裏的只有不知正走向何方的無數人們的身影而已。我正從不能確定是什麼地方的某個場所正中央繼續呼喚著綠。」
林詩音與直子(詩與音樂一樣的幻夢、筆直的通向死亡之境),孫小紅與綠(鮮豔的生命顏色:鮮血熱火以及盎然碧綠生機),渡邊君與李尋歡(渡向邊境、尋冀歡樂),上官金虹與永澤兄(惡的自然化人形)都有著奇異的對照感。渡邊透過小綠獲得生存的呼喚(他是倖存者的姿態),李尋歡則是牽手孫小紅一起迎接悲中之喜(幾乎所有人都死了,包含兵器譜出現過的,甚至連古龍幽老前輩平江不肖生一默的兵器譜排行者平江百曉生也死了)。與其談及《挪威的森林》時說它是一個愛情故事,還不如視它為一個孤獨男性透過愛情找到自我救贖之道的生存故事,《多情劍客無情劍》亦然。
拿古龍與村上春樹相較,一點都不為過,古龍何嘗不是武俠黃金時期的村上春樹(或反過來,村上春樹是當代活過來的古龍),他們同樣都帶給小說獨特的語法與敘事口吻,文字辨識度極高,以及某些讓人覺得好玩有趣的固定用語(要命,真要命,簡直,簡直就像……),他們的筆法都形成一種風格,能夠造成普遍性影響與模仿風潮,他們也同樣是文壇裡的異鄉人,同樣都強調從陰暗灰黑人性邊境升起的溫暖和明亮。古龍會說,「她笑得那麼美,卻又那麼殘酷。」村上春樹會說,「全世界叢林裡的老虎全都融解成奶油那樣喜歡。」古龍會寫:「……『不錯,這種人自作聰明,自命不凡,自以為什麼事都知道,憑他們的一句話就能決定別人的命運,其實他們真正懂得的事又有多少?』……阿飛冷笑道:『就因為別人都說他無所不知,到後來他也只有自己騙自己,硬裝成無所不知了。』」村上春樹會寫:「『我跟渡邊有相似的地方啊。』永澤兄說。『渡邊和我一樣本質上都是只對自己的事有興趣的人喏。雖然有傲慢和不傲慢的差別。只對自己在想什麼、自己感覺到什麼、自己怎麼行動,這些事情有興趣。所以可以把自己和別人分開來思考。我喜歡渡邊的就是這種地方噢。只是這個人自己還沒有明確地認識到這個,才會迷惑或受傷。』」
大概是這七、八年來,對我來說,曾經在大學時期強烈作為我精神導師的村上再也不是嚴肅文學領域的高手。相反的,他真的是非常通俗,非常懂得運用各種意象、隱喻的奇技淫巧操控滿足讀者幻想情境的寫手,他簡直是最擅長讓讀者進行自由擴充與想像的大腦補家(唐諾則乾脆講他是空氣小說家)。而古龍與村上春樹一樣都是將大眾文學拉往藝術層次方面提昇的旗手,他們本質上都不是將小說帶往小說是對小說的思考的又嚴厲又刻苦於自身的小說家。
古龍的小說讀下來,對我來說常常只有三個字:不放棄。他的主旨就是這麼明白。相信這也鼓勵鼓舞了許多已經放棄非放棄不可的人。其小說元素通常很簡單,集中於他感興趣的特定議題,友情、背叛、信任、義氣、酒、女人、復仇、病態等等的。而簡單的事做到最深處原就是極難的成就,古龍無疑也是如此。他將自己的人生化入江湖裡,於是傳統的江湖概念被他昇華到與人生同等的極境去,甚至是對武學境界的論述(我們先不用管,為什麼一個酗酒的人手還那麼穩,看起來很閒很病沒事就會落難被冤,沒有日練夜習飛刀卻還是怎麼射怎麼準的奇怪部分)也都夾帶著他非常特殊的個人性特質與感悟。
後來黃易的唯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劍(浪翻雲)很難說跟《多情劍客無情劍》無關,畢竟李尋歡說過:「……癡並不可笑,因為唯有至情的人,才能學得會這『癡』字……無論誰想學會這『癡』字,都不是件易事,因為『癡』和『呆』不同,只有癡於劍的人,才能練成精妙的劍法,只有癡於情的人,才能得到別人的真情,這些事,不癡的人是不會懂的。」、「……世上最難瞭解的,就是人心和人性,人性的複雜,遠在天下任何一種武功之上。……但你若不能瞭解人性,武功也就永遠無法達到顛峰,因為無論什麼事,都和人性息息相關的,武功也不例外。」
黃易的人物(尤其是現在進行式中的龍鷹更是號稱最能利用環境的人)與電影界的成龍都很會利用日常用品,但古龍比他們更早玩這一套,《多情劍客無情劍》便有相當多的一般事物拿來戰鬥的,甚至連抹布都可以當上武器(孫駝子以大鷹爪力發出的抹布當真是一絕),走路也同樣具備著武學意義(上官金虹與荊無命步伐節奏配合得天衣無縫的可怕,但當荊無命失去價值時,他就自然符合不了上官金虹的步履,而更離奇的還在於阿飛被上官金虹的步伐控制,竟與上官搭配起來),單單是腳步都可以玩出武藝新花樣,可見彼時古龍的高明,以及他對武學作為一種小說隱喻法則的準確認識。
至於林仙兒與黃易媚術人物(如魔門、玉女宗)群像恐怕也不能說沒關係(當然妖女路線的經營跟一直被大眾忽視只在小群武俠迷口中被視為豐富礦藏的司馬翎更有大相大干),而李尋歡、上官金虹的密室對決的把戲在後來黃易《覆雨翻雲》龐斑、浪翻雲眾目睽睽之下的攔江一戰裡更是發揮得淋漓盡致(怎麼勝怎麼敗誰也說不清楚看不明白只能意會之),對了,還有孫天機、李尋歡、上官金虹什麼有招無招有環無環環我兩忘的武藝論述,之後也在《將軍劍》裡重演,溫瑞安也讓沈虎禪與李商一來了一場自殘之劍無用之刀天地君親師修身治國平天下禪刀巴啦巴啦花樣百出大戰。古龍至今依然輾轉變形還魂演進於許多後輩的小說之中(大概可以稱為武俠史中的古龍變形記吧)。
《多情劍客無情劍》裡排行兵器譜第一的天機老人曾問排行老三的小李飛刀:「你身子裡除了酒,難道就沒有別的!」李尋歡講:「也許還有一肚子的不合時宜。」古龍當時的不合時宜超前時代,在七0年代造成莫大的旋風,而來到此時此刻他的不合時宜卻已是過多的憂傷與天真。《挪威的森林》裡永澤對渡邊說:「『不要同情自己。』他說。『同情自己是下等人幹的事。』」而我這麼想,古龍要說的卻可能是這樣子的:人實在不得不同情自己,因為同情自己就是人會幹的事。這或者為接近古龍心中所謂偉大的同情吧。
本文同步發表於《明日武俠電子報》第312期:
http://paper.udn.com/udnpaper/POI0028/288041/web/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