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蝕空島]。
時間，還有一日。
再一日的航程，便可到達，他們所要破滅的目標：[蝕空島]。
眾人已雀躍欲試。
[海之刃]穩健的於濤浪中，快速前進著。
易水霄壓不住，內心的煩躁。他滿船四處繞走。
「水霄，別急。別到處晃。就快到了。」了夢溫和的說道。
易水霄衝道：「快到？還有一天啊。大概，禪師你的時間刻度，跟咱的不太一樣。喂，三哥，船不能再快點嗎？」
空摩雲搖頭。
「哎。」易水霄抓著，他那頭亂髮，就地坐下。
很沒來由的；縱羽思的腦中，忽然浮現出，昨日泣魚被捕時，那慣有的悽厲泣聲。
想起那陣泣音，他就不禁有種莫名的悲涼撼動。
比他更晚下海的好友們(空摩雲與繆傳心較他為早)，早便已聽慣泣魚的戚哀嚎哭。於每次的捕食時，他們對那樣的泣哭，再不會有絲毫的波動。
但，縱羽思卻不能。他完全沒法子克抑，對任何來自於海所挑起的悸動(包括，聲音)。
海的魚。海的風。海的逸。海的狂。海的鏡。海的流。海的藍。海的雨。海的闇。海的淨。海的暴。海的憶。海的人。海的烈。海的天。海的潮。海的野。海的血。海的殺。海的捕。海的靜。海的心。海的夢。海的海。-----
他們都說，他其實不該稱為漁人，而該說是：海人。
生命於海的人。
因為，他很容易為海的一切，而感動。他由於海悲傷，而悲傷；由於海狂烈，而狂烈；由於海漂流，而漂流；由於海歡笑，而歡笑；由於海平靜，而平靜；由於海的相思，而相思；由於海超然，而超然。
他幾乎就要是海。為何會如此的？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也許。也許-----也許是，因為，人與海，擁有同樣的無盡孤寂吧。也許。
呼。他長吸一口氣。紛紜雜沓的思緒，一下子悉數默去。
心情瞬息平復的縱羽思，明顯覺察到，易水霄那恨不得插翅飛往[蝕空島]，大戰一場的渴念。
而且，不是只有易水霄一人，有這樣的狀況。是所有的人；船上的每個人，都有著某種程度以上的緊張、激奮和躁鬱。縱羽思環看著，他的友伴們。
一向安然自得的班端陽，相當出奇的，臉上露出躁色。
陸無垢無視於，清涼海風的輕撫，摺扇直搖；即使，船上根本不熱。
俏麗的水嫣纖，拿出她的飛空弩與淡影箭，用布細細拭淨。
鏤雕青摟著他的天滅拐，眼神近乎呆滯地，瞧著遠方。
養氣有得的葉慈航，更是罕見的於靜坐時，張眼又閉眼，闔眼又睜眼。他的靜坐，反倒成了「動」坐。相當諷刺。
白少雪猛揮麗空劍；看似練劍，實則不然。由縱羽思這大家瞧來，便知白少雪祇是在發洩心中的急切，而猛烈疾快地揮劍罷了。
智慮深沉的任雨飛，見縱羽思望著他。他不由回報一個苦笑。然後，抬了抬他的手。縱羽思看到他的手，正顫動著。那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迫不及待的興奮使然。連任雨飛也抑制不了，心中的飢渴。縱羽思只有苦笑。
無語的空摩雲，表面上沒有任何一絲狂躁的模樣出現。然而，他的雙眸，卻異常的熾熱；較諸日芒毫不遜色的厲光，迴浮於空摩雲的眼。縱羽思知道，他的三哥，戰意高昂。高昂得發熱。
鍾天行號[癡劍人]。他癡於劍。這時，他正捧著他的[異人劍]，輕輕地用自己的掌、指，擦撫著。
繆傳心一雙長滿厚繭的手，十指交纏；兩手互相緊緊地，擠壓拍打。
被譽為[凌浪仙子]的嬴玉真，恐怕也好不到哪去。她的獨門武技[浮仙訣]最重的是，閒淡靜逸的超然風采。然而，如今的她，卻像個要赴男子約的凡常女子，暗暗地扯著她的裙裳。她也動氣了。縱羽思又苦笑。
天行尊楞楞看著，他放在眼前的飛雪鞭。十分獃拙的看著。
面迎海風的湛夜來，背對縱羽思。他的雙耳，忽聳忽伏。看得出來，他一點都不平靜。
淡衍芳背倚船桅，望著天際。縱羽思銳眼一掃，發現淡衍芳的胸肩，起伏得有些急促。情況擺明就是，她正試圖透由，一呼一吸的節奏，來設法捉回，她原有的冷然自若與不動之心。
井月冷拔刀。刀身正中，對著眉心。人與刀；恍若兩個生命體的互峙著。
在船桅上偵查瞭望的茹敵天，兩手繃緊，青筋暴突，大力抓著瞭望鏡。他面上表情，雖很平靜，但雙手的僵硬，正指出他也不可免的浮急著。
甚至，連闔上雙眼的了夢禪師，也顯然有些古井生波。因為，他的白眉，正不住地顫動。
眾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躁切。連縱羽思他自己，也險些被感染上。
這是大戰前，人性不能避免的，一種團體性的野躁情緒。
即使是，他們這些縱橫天下、聲威懾人的豪雄，也不能全然釋解。
但這非常不妙。縱羽思心知肚明。
一場殺劫，便在眼前，他們豈能如此不耐？驕兵必敗；他們雖不至於是驕兵，但必然是躁兵。這般心亂的焦躁景況，恐怕比諸，驕兵的狂傲信念，好不了多少。躁兵難道就能不敗？似乎未必！那麼，該怎麼做？
該怎麼做，才能撫平，眾人的心躁亂緒？嗯，怎麼做？
易水霄忽然直直瞪著縱羽思。他好像相當不服氣；不服氣，縱羽思何以還能這麼冷靜。因此，他問：「船長，你難道一點都不緊張？一點都不急躁？一點都不？」
被易水霄那雙銅鈴大眼盯著的縱羽思，忽然笑了。他正要回答時，忽地，他看到精靈。
出乎意料的，他看到精靈！
海的鯨靈。
一個最佳的鬆懈緊硬情緒的契機，活生生出現於他的眸前。
是海？是海要助他一臂之力？是嗎？的確是吧？否則，牠們怎會出現？
因為，他看到的是，鯨•靈。
藍色的精靈。
海的精靈。
藍的鯨。
海鯨。
鯨。
侧
一群藍鯨，驀然出現於，前方海域。
縱羽思把手一指，同時喊道：「藍鯨。」
眾人齊地望去。
一枚枚海藍的晶瑩，從水底浮出。
牠們由小化大，緩緩暴現於，眾人的視線下。
「真的是藍鯨！」水嫣纖喜道。
大約有，幾十條背部白底藍紋的鯨群，游了過來。
藍紋，活靈地曲迴、轇轕於鯨背；別有，一種璀璨于海于生命的炫麗火華，在燦著。
水的火華。
海的火華。
鯨靈的火華。
他們開始歡叫。人開始歡叫。因為，牠們的出現。
每一隻鯨，至少都有一半的身子，暴露在海面上。這樣的牠們，顯得特別的悠然而自在；好像整片大海，都是牠們的嬉樂場所似的怡然自得。
[海之刃]與鯨群，緩緩靠近中。並且，終於匯聚為一群。
一群兼併人、鯨、船的組合。
兩尾大有五公尺以上的藍鯨，在前；簡直像是，領航者一樣的悠閒游著。
左船舷側，有二十餘尾約一公尺上下的小藍鯨。
右船舷也有十多隻小藍鯨。
船後，則有六條約長三公尺的中型藍鯨尾隨。
空摩雲放慢船速。他知道這時，再不會有人要他駛快點。
因為快，已成了接觸鯨群的障礙。
臨近[蝕空島]所帶來的莫名緊張，與激奮的氛圍，就這麼簡簡單單地消溶殆盡；沒有遺下，任何的殘渣。由於，鯨靈的出現。
因為，驀然而來的海藍的鯨喜。
喜鯨而驚喜。
連空摩雲與繆傳心這樣老資格的漁人，都不禁心動；更遑論，海齡尚淺的其他人。
於是，接觸。
人與鯨的接觸。
侧
眾人分散開來。有人在後，有人在左，有人在右，有人在前。
藍鯨那純粹得，沒有任何雜質的雙眼，紛紛探往船上來。
好奇而天真；一如牠們背上爬滿的藍紋，有著同樣的清然與真實。
白少雪最是少年心性。他迴劍一拋，劍入鞘；然後，彎腰，扭身，後躺，腳勾船纜，一個滑身，溜出船面。
同一時間，他喊：「十三姊，踩住船纜。」
淡衍芳正在，白少雪身邊。她聞言，纖足一飛，繩纜的一端，緊緊被壓於，她的腳下。
船纜一震，白少雪隨勢晃盪；而後止定，倒掛於船的左側面。
他頭下腳上，嬉皮笑臉地，與小藍鯨們距不到三公尺，彼此對望著。
左方的小藍鯨群，登時飛跳起來，作著各種各樣的旋轉翻騰動作；好像是在和白少雪打招呼似的。
白少雪不由大笑。
探頭外看的淡衍芳，也覺好笑。一抹賽過天上夕暈紅霞的燦美笑意，柔柔懸在她的臉上。
藍鯨是海裡最好嬉耍、最是和平、最為神祕的鯨魚群。
牠們似乎無懼於，人這樣侵略性十足的生物。因為，牠們彷彿具備，某種程度以上的識人能力。
牠們彷彿能夠辨認，誰對牠們有惡意，誰對牠們沒有殺機。也就是說，牠們能夠挑人；牠們懂得挑，那些不會傷害牠們的人，才會選擇出現於人的眼前。
因此，有人說牠們是海靈。
海之靈。
牠們是海遣來向人類展現，海無邊闊揚的氣度的靈物。有這樣的傳說存在。對在大海上的人們來說，牠們亦代表著祝福與幸運。
牠們可以說是，海的靈魂的象徵。
只有，被海所欣喜的人，才能遇得到這罕見的藍鯨。
他們遇上了。而且，還是一群；一群藍鯨。
[海之刃]的所有人，連方纔一直都還很冷靜的縱羽思，全部大呼大笑著。
牠們歡欣鼓舞地，隨著他們的呼笑，而縱跳著。簡直就像是在，回應人類善意的一種愉快的表示。
他們的鼓譟，燃起藍鯨天生的表演慾。
小藍鯨們，跳再跳，又跳，翻跳。一直跳。
中型藍鯨，則優雅的就地轉圈，交叉畫圓；像在集體展演，一齣曼妙的天然舞劇。
大型藍鯨卻還是靜靜地游著。相當沉靜，一點都不喧嘩於人間。
是以，除了縱羽思外，其他人都擠到，船後或船左或船右，去歡看藍鯨的動美。
那是一種最熾烈的生命勁道的展示。
他們深深的著迷。深深的。
被丟在甲板角落的殷教，卻覺得他很不幸。因為，他竟然不幸到會落在，一群只因為看到幾隻鯨魚，就瘋狂成這樣子的人的手上。鯨魚有啥子好看好叫的。殷教在心底臭罵著。
他真的不幸。很不幸。非常不幸。在[海之刃]人的心中，像殷教這樣的人，的確不幸。的的確確。
因為，他連僅有的與其他生物交融的機會，都鄙棄而無知地放棄，不肯去稍加體驗其中的曼妙。
因為，他不肯拋開，所謂萬物之靈的人這樣的可笑桎梏。
因為，他擺脫不了，無謂於天地的人的卑劣自尊。
因為，-----。因為，太多。
殷教真的悲哀。至少在縱羽思、[十八海刃]等人，與鯨的心靈裡，他是可悲的。
可悲的奴性，與劣根滿盈的心。這樣的人，只會永遠沉淪於，陸地的血漬，與荒誕的現實裡，哀哀而盲目地求生。除此，再無其他，可以獲得。真是，一股蔓蕪的悲情啊。
人與鯨；鯨與人。
超越語言的心靈接觸。
總算這些，還有縱羽思他們懂得；並且，肯用眼用心去維續，任何接觸的可能。總算還有他們。總算！
[海之刃]默默的吸納著，屬於他們與牠們的心跳聲。
因為接觸，所以完全。是的。就是如此。
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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