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轩轩轩轩
我看著座下的四大弟子。他們的姿態不僅恭謹,更有無可言喻的崇拜色彩。我看得出來。彷彿我是神似的。也許是的,至少對江湖來說,無二的存在,深刻得一如不可動搖的森林。你們以為這樣的狀態讓人羨慕?
哈,就我個人來說,卻一點都不好。那只指向一件事。就是:我得為這樣的地位付出同等代價。更進一步來說,我可從來沒有想要為別人多努力些什麼。那太不值得。尤其是這個腐爛的世界。【右度門】的成立或者我對於劍的鑽研,都來自本身意願和意志。武林泰斗未免太沉重。我不過就是樂在其中,何苦去招惹比彩虹還要虛妄的聲望?!
但反胃的是,我無二居然變成最高人物。而且是唯一的。人是該把自己視為獨一無二。因為那纔是真正瞭解個體的價值。然則,如果是其他人也採取同樣的姿態,可就一點都不好玩。自信往往會因為那些附加而來的,導致成分變化,於是自大將無時無刻挑動你的準則與及觀感。清澈的介面模糊了。我的偉大究竟來自於我徹底明白自己的存在?或者是別人的認可和恭奉?
希望這不是「魔石」帶來的。
黯夜在窗外靜靜的流動著。寂靜變得沉重。弟子們被壓垮似全都垂著頭(我懷疑他們的脊椎是否承受了太大的負荷?)。神色無比肅穆。我不禁想要自問:我真的是那麼嚴厲(到不可理喻)的人?
我其實比較盼望他們的視線後面躲藏著是漫不經心。不過很可惜。他們的確是由衷的擷用著非輕盈的心態。我看得出來。或者是我不苟言笑所致吧。怪不得他們。畢竟他們都是好孩子──也許太好了。
燕燎原。雷霹靂。舞水雲。段癡愁。
聽說我這四名徒弟已經在外面闖出〔四傳宗〕的名堂。大弟子冷傲。二弟子火爆。唯一的女徒弟呢,外表溫婉,但個性從小倔強,和戀雪完全是兩個樣(雖然都有個雲沒錯)。四弟子則一副很儒的樣子(我喜歡與否還在其次),但和水雲卻是最登對。並不是作師傅的我偏心。一個俊秀儒雅,一個清秀天香。怎麼瞧都是天造地設。霹靂性子太急,燎原嘛~又太過嚴苛。水雲本質很陽,燎原、霹靂湊一塊兒,總擦不出璀璨花火。反倒是老四略帶陰柔的個性能夠激起她心裏的漣漪(或狂潮﹨我這師傅當得夠稱頭﹨為老不尊至極哪…)。
但可惜啊,癡愁很顧忌兩位師兄的意思。他顯然不願意折傷霹靂、燎原。可愛戀這回事呢,又能夠誰讓誰?或者持續停滯在某個位置?我不以為能夠。遲早會因此惹出禍端。別如我所料哪…
我再這麼思考下去,恐怕他們的正襟危坐之下,是滿谷滿坑的針鋒。別。
「今晚要你們來,有些事要交代。」
「是。」
真是異口同聲,唉~「我打算閉關。」如果他們別這麼認真於我的話──
四種驚訝雕刻在四雙眼瞳。思緒也同時停頓於那樣的位置上。
「有話就問。」看不慣他們憋住的疑惑,我無奈的指示。
燕燎原:「敢問師傅,此次閉關目的?」
雷霹靂:「何時何地?弟子好去安排。」
水舞雲:「要多久才出關呢,師傅?」
段癡愁:「呃~」
「呃?」前三雙眼睛納悶的回瞪癡愁。釘蒼蠅似的。
老四臉通通透透的紅。
舞雲小聲的,「你吃太多了?貪吃鬼。」
癡愁抗辯,「才五碗飯啊~」聽來真沒有說服力,「不對,我是不知道要問什麼。」
「喂。」燎原很明白的暗示。
霹靂的視線像隻標,擲了過去。
隨即,他們噤聲。
我卻笑了。大笑。他們一臉的訝異。無所謂。根本無所謂。青春歲月就是青春歲月。管它是黑色的紫色的灰色的白色,都好。都很好。那裏頭就是有活力。似乎是我太認真了吧…笑的是我,可笑的還是我。我開懷的說:「何必問那麼多。這些日子你們幾個就去江湖遊覽遊覽吧…我該回來,自然就會回來的。你們去吧!」帶著輕盈的笑,我去如風。
「師傅~」背後傳來他們的呼喚。
因為有無二大師,故而纔有【右度門】。那麼如果我離開了,又會是怎樣的光景?
我萬分好奇。這個問題顯然得讓我那四個寶貝徒弟去傷腦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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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閉關的理由是什麼?其實並不複雜。那是一種預感。過去要透過「魔石」纔能夠感應。然而此時此刻,那持續的一直存在的「有什麼在逼近」的感覺,已經強烈到不需要「魔石」了。
那也就是說,這回的危機,真的不小。我不否認我對徒弟們的關心(甚至可以包括其他的所謂再傳弟子抑或自願投身到門派裏頭的幫眾)。但不多。閉關祇是想要離開的名目罷了。我素來就傾向於以這樣的方式解決即將到來的──問題吧。
空氣裏逐漸飽和的東西,讓我無法輕視。我得一個人沉靜下來。好好想想。該怎麼去對付來自──或許比幽冥還要可怕亦說不定──未知的威脅。這回的麻煩並非人力能夠解除。「魔石」所具備的警示系統,很明白預告了這樣的狀態。
我穿越變得稀薄的夜幕,不停的舉足、跨步。我專注於若有似無、在口腔、鼻端反覆出入的節奏。呼─吸─呼─吸─呼─吸─呼─吸─往更遼遠的內在滲透。我想,這一次的戰役,將遠遠超過當年我在「黑暗之陸」的經歷。
想起夫子虛、想起蕭小逆、想起火濤、甚至想起那隻「虎鷹」──
我不由自主的回憶起那段有趣而的歲月………(註1)
夜深如夢哪~
一旦歲月把青春的稜角磨損掉之後,感嘆自然而然來到。像是標記。彷彿這個路就該這麼走。沒別的。於是,我還是得接受身體始終沒辦法擺脫日子的蝕刻。總有那麼一天會腐爛的。
引導我走向無二之路的美姊姊呢?她是否依然燦爛一如永不熄滅的天日?
有多少個日子了?「那個夢」好遙遠。彷彿是幾個輩子之前的事。我不再碰觸到「那個夢」。美姊姊的風采再也無法親近。祇能依賴記憶。可悲啊~這樣的所謂大師又有什麼興味?
放任各種想法在腦海征戰不休。
我退到旁觀者的位置。不干涉。只靜靜的審視。
彷彿這樣就能夠貼近某個遺失的角落。
無二之所以為無二,只因為我不想被獨一概括化。然則一旦無二晉升為大師級的人物,卻又再度讓我懷疑自己是否重新回到一種「原點的窘境」?我會否因為如斯,才企及著想要離去?
難說。根本性的原因,或者真是如此倒也說不定。
瞅著四周漂浮墨水般的顆粒,不由自主產生一種周遭陷入了搖擺的錯覺。
恍如所有的魑魅魍魎,一併擠破頭似的,沿著我的思緒鑽入,提供著一場關乎──黑﹨色﹨飛﹨翔﹨的﹨想﹨像﹨之﹨旅。我欲翱揚。即便支離破碎、零落不堪。但「這就是什麼」濃稠的類似於概念性的存在,與我的本體發生奇妙的拴合。
感覺不壞。雖然曖昧、模糊。我享受它。
我這人呀~打從一開始就只專注於更直接卻也更虛渺不可測度的領域。簡直註定的。現實自動地被我排泄掉(說不上來為何總是如此)。彷若唯有經過這些洗滌方能尋訪到特屬於我的某些深厲感。很怪,是沒錯。
平凡百姓接觸到玄異離幻的事,會簡單地予以切割,將之歸納於不可知,並且無須理會。也就是說,他們(我可親的人類同胞)習慣接受以身體能碰觸到為上限的基調──沒有不存在於感官的存在──那是一個多樣重疊後的龐大牢獄。
他們稱之為:「現實」。
你們瞭解這檔事的吧~不是嗎?!
但首先我就不是普通人;何況還是江湖裏的大師(附加的說明)。
我感覺得到各種注視──那根本沒道理輕忽(並非我多麼的偉大或智穎﹨而是不管是不思議或者平凡﹨都不該只用理所當然的目光平視)──有意在於看我會有什麼作為的【四大類族】,也有充滿非善意的「背後的意志」,至於武林則更不消說(老頂戴著一個馬頭﹨實在讓人很困擾)。無論是哪一種,我似乎都得負荷其中承載的期許(抑或讎視)。誰教我是無二大師呢?
幸好的是,我還有鋒芒。
依據自己的渴望和生命所鑄造的──無二之鋒芒。
夜戰刃和雪鋒。
如今我想敘述的就是這樣的故事(你們以為是傳說或神話)。
是的,這是我無二走進「幽冥國度」的故事。
同時也是一個屬於──
夜戰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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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之陸」,所謂的「西光輝」。與「光輝之陸」截然不同。雖然同樣被歸類於「光輝之陸」。但「東光輝」和「西光輝」的地景差別也實在太大了。後者居然一目望去全是焦黑。走過「金色山脈」,整個景色像是畫布給偷偷換掉了似的,眼前出現誰都得駭上好一陣子的驚的場面。所謂的暗夜原來是可以沉厚到這種地步。俗諺裏頭的「伸手不見五指」比較起目下所親臨的,真可說是淡薄,大抵是液態和固體這樣的差距。
我沒有憂慮。甚至還被嵌進連自己都覺得詭異的自由歡狂裏。
但其他人(種)呢?
將天怒擲進深淵之後。
我一個人踏上孤獨的旅程。沒有任何人陪伴。原本是這麼打算沒錯。可惜有「那個夢」的存在。夫子虛、蕭小逆都不會同意就這麼分道揚鑣。至於「虎鷹」,這個世界上,大概沒有牠想去或不想去的吧~火濤呢,【四大類族】那些長老級的命令,我是不清楚。但恐怕不乏監督的意思。畢竟我是人類。既軟弱又貪婪。牠們的確沒道理確實信任。怪不得牠們。
決定進入「黑暗之陸」,實在是件十分突兀的事。連我本身都訝異。似乎不怎麼牢靠啊~畢竟是單憑一種虛無飄渺的感覺而進行。都說不上來那是怎麼一回事。簡直像是野獸搜尋生存的滋味(他生物的死亡)的天性本能。萬分之了不得哪…
是的,我就是知道。
在這「西光輝」的詭變大地,有著超絕塵寰的鑄劍術之根源。
唯一能夠肯定的(說到底依舊是莫名其妙)。
令我啼笑皆非的是,除了表面冠冕堂皇的理由外,我瞭解到其實他們壓根就是想親眼瞧瞧我會遭遇到什麼──當然不是深仇大恨──只是好奇罷了。所謂的追隨基礎上應該亦就是如此了吧。
我不保證是驚奇之旅。
只因為我有──
•劍•形•的•聖•白•之•日•
所以他們(各生物種的總稱)異常的信賴我的判斷(甚至祇是荒誕的直覺)。這我不想置評。畢竟誰都有各自想要的歸屬。反正別牽扯我一定得扮演什麼角色便好。至於,那究竟是什麼?〈劍〉嗎?我是〈宗〉的最好證明?………亦得祇好由我來操刀、兵解這些問題。跟死亡一樣?或者生存?自我?………這些的核心都祇能依隨於消逝的字句和聲息短暫的浮現、隱沒。
曖昧的稜角依然萬分鮮明的停留於我的腦海一方。
沒有答案的確讓人無所適從。但比起這,我感覺別人那有著期許和相信的凝睇,才更使人火惱。我從不曾應允什麼。何必把抱著希望的目光硬是栽到我身上?這一路走下來,我委實後悔。乾脆擺脫他們的念頭無時無刻不在我內心飄揚。
轩轩轩轩轩
蕭小逆眨巴著他那雙發亮的藍色眼瞳,「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這一片混沌。」
火濤兩只原本熱焰十足的眸子,一旦進入「黑暗之陸」黯淡了不少。為什麼?
夫子虛拖著死沉的右半身(「虎鷹」在那邊用竹蔞撐著),「情況不大好。這濃稠到已經不像樣的黑暗,給我不妥的感覺。像是會發生什麼。我們最好──「嗯~我剛剛說什麼來著?」蕭小逆如實轉譯。
最後一句大可不必。一路下來,夜男這句口頭禪的聲調,我熟悉得很。
夜男和晝男不斷重複相結的兩種結構,以傍晚為界線的交替(黑白髮色的變化﹨身體兩邊的靈活和遲滯﹨關於動作和言語的記憶等),我亦逐漸習慣。至少不再感覺突兀。
蕭小逆伸手,在沾上黑暗之前,又迅速抽回來。像是怕引發什麼不好的事物。
火濤一個人咕噥著,也不知道說啥。
在黑暗之外,他們似乎顯露出被恐懼嚥食之下的遲疑情態。
面對死寂的前景,這樣的反應或者纔是常態。連我也都意會到我們即將遭遇的是如何驚心動魄(光想像就覺得既麻煩又可怕)。但我不能退卻。畢竟我瞭解唯有深入荒涼方纔獲取生機的道理(坦然接受並接觸「黑石」的經驗而來)。
「走進去。」我說。
同時提高警覺,我帶頭闖入。抱著可能會「砰」的一記撞在磚牆之類的硬度的的預期,我意外輕鬆的溶進黑暗汪洋裏。並沒有招致「純惡之物」(小逆的言語)。還好。透過〈火元力〉的輔助,我立即展開對周遭的觀察。
黑色的陸地、黑色的山頭、黑色的森林、………黑色,黑色,還是黑色。
撲上心頭的是一陣不知該青該白的無可奈何。挺熱辣的。一切全沒有變化。要說遺憾的話是還不至於。但究竟是被自己的反應,給戳刺了一回。在這種情勢之下,我唯有苦笑了事。
背後一大堆聲響在寂靜之中差點震垮──
全身神經線路悉數彈到最高靈敏度之上的我。
「哇!」小逆的聲音。近似於慘叫,「看不見,看不見啊喂~」
「逆,你踩到我了。歐咻歐咻,安靜。」這是夫子虛。還有不斷拍撲的「虎鷹」。
「安靜。你們給我安靜。聽不懂?我說………」完全與其意圖相反的是火濤。
延續先前的情緒,這會兒我可真想欷噓欷噓了。
然而──
脈動。
我感覺到了!有什麼東西在我周邊浮游。很靜、很靜。無聲無息。但瞞不了我。
〈風元力〉啟動。我得逮住這功力理當不弱的傢伙(能夠和細密的空氣近乎融合又會差勁到哪兒去?)。「那個無二,你在哪裏喂?」蕭小逆以想把我的耳朵炒熟的音量大吼。用不用這樣激動。唉~
找到你了──左前方五十三步外。
我先讓〈風元力〉在體內抽搐,產生一股反作用力,硬是將我一直線拍向前。
對方發覺了。正飛快逃逸。
這麼敏銳?我訝異。雙手一展,宛若大鵬,我掄起兩臂,於半空搖擺,投往感覺中那人的方向。〈火元力〉注滿的視線始終捕捉不到對手的身影。怎麼可能?但所謂的事實往往具備不可辯駁性。我接受。
對手挪移的速度快到非人的境界。哼。〔舞玄虛之水〕。我一定要攔截下來。
〔波斧〕。
〈水〉起伏於經脈。我集中意志,把幾千束「流線體」逼入掌心──想像──凝氣塑狀。〈元素力〉膠合為一整片;銳利而森寒。我斜手朝前滾動,兩柄聚於無形的勁氣之斧,立刻飆到對方。我有自信他避不掉,嗯?
〔波斧〕就那樣直接截碾而過,切成兩大節。這──可能嗎?生物能夠這樣?是蜥蜴?那東西停也不停,逕自逃竄而去。留下為數眾多的僵固化的疑惑。我抹了抹臉頰。更使我驚異的還在後頭。藉由於玄虛之間的接觸,我感覺到奇妙的事情。
那東西居然有脈動。
「碰,碰,碰…」雖然輕微但很確實。
•大•地•之•上•的•黑•色•脈•搏•
那生命以不同於我(抑或我所見的)存在著。會否同質於妖魅,我不清楚。但至少是相當貼近的物種。理由在於他們擁有類似的非現實感。而那裏頭醞釀著強烈的某種致命的「呼喚」吧…
那究竟是什麼?
扔掉疑惑,我移動視線,轉向關注所謂的同伴們。
火濤的深紅肌膚一旦進入黑暗城堡之後,便變得黯淡;彷彿裏頭存在的某些養分給吸走了。夫子虛、蕭小逆則打底線的惶然不知所措。眼神本相當銳利的「虎鷹」,亦面臨前所未有的困境。
也難怪哪…畢竟那是完全無法模透啊~連黑暗都會死亡──是這樣的程度。
嗯?不對。我突然注意到。既然黑暗是高密度的存在,那麼,我咧?因何緣故我不受影響?反倒有種悠遊的如魚得水般的「樂趣」,不,這詞極端了些,或者比較自然而然的「流入」這樣的詞語更為適宜。
總而言之,我向蕭小逆說了方纔的事。他們的見識多廣也許有效力。
蕭小逆轉向夫子虛。
接著,夫子虛的眼神不斷地往眼睛內部後退。那感覺挺詭異。收縮與及禁癴一併全了的恐怖感,進行對夫子虛本體的完全侵蝕。把精敏和呆滯的兩隻眼揉合。恐懼乾硬的卡進眼瞳深處。怎麼回事?
「『暗黑者』,那是?」
我在蕭小逆茫然的轉譯中頭一回聽到「黑暗之陸」的真實神秘。
(註1):請見〈〈兵武大小說〉〉之〈〈鋒芒系〉〉其二《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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