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死亡的顏色嗎 那傳說便是：海底裡有蛟龍。 在黯夜與光明交替之際，深海底部的莫名蛟龍便會騷動，會輕淺滑溜地越過海浪，翻滾出浪花層遞的疊縫之中。 絢爛的七彩鱗片或許會隱沒在漆黑中;但是只要此生，此生有幸能見過蛟龍翻騰的一點鱗光， 一點反射出來的爪痕，一輩子便會被深切祝福過般地，榮華富貴。 　　

4,138愛的鼓勵 1訂閱站台

那年夏天，我一個人搭著長長的客運，到嘉義布袋市區裡的一棟小平房中探望阿公。
　　

那個時節異常炎熱，八月中旬，柏油路上冒著暈染開來的灼熱霧氣，煙霧散得滿城都是，像無意識模擬下雨前那種沒來由的閉塞與晴朗無雲。
我望著前方貧瘠的路，四周散落著與人齊高的破舊平房，想像此時的氣氛，更像關上了所有的無形的門，留下緩慢步向死亡之途的集中營。
　　
外婆過世而外公出獄後，就決定獨居在布袋沿海的這個小平房中。
　　
算算日子已經過了快要半年，但我還是覺得他非常不習慣這個沒有五坪大的空間。
工整正方形的左邊地上，丟著一張旁邊綻開棉絮的床墊；而入門處便是一張廉價的塑膠茶几與兩張椅子，四散的雜物，除了這些顏色暗沉的家居用品，右邊牆壁上的架子，則擺上了各種神明的雕像。
　　
神明像在做永恆地聆聽與凝視一般，灰撲撲的面容上毫無表情。
　　
外公聽見我逆光站在門口喊叫的聲音，會先巍顫顫地從床上起身，然後在床緣邊很勉強地扯開嗓門叫我，接著再離開床墊，到中央的茶几旁邊，小心翼翼地怕燙著似地，用手掌輕輕地觸碰桌子邊緣後坐下。這幾分鐘的動作中，我看見外公始終沒有睜開他的眼睛，僅只用他撐開的手掌觸覺，依此到處碰觸與感覺。
　　
我曾問過他為什麼會這樣。
　　
阿公跟我說，當時他在監獄裡服刑時，因為嚴重的病痛在身，所以被特准隔離到另一個房間中。那裡的床雖然軟多了但是沒有窗戶、沒有光，一點點光束都射不進來的，儘只有感覺逐漸縮小的自己與不知多大的空間。
　　
阿公跟我說，因為從早到晚都沒有光，所以他後來也分不清楚自己是閉上眼睛的還是睜開．
甚至後來，他感覺那不知睜開與閉上的眼皮上層，似乎長出了一層薄薄的膜；像置身在深遂海底中的史前魚類，或各種不知名地活在地底生物，牠們因為長期視覺退化，而在幽暗的空間中棄絕了視覺，努力繁衍出另一種可供生存的本能。
　　
我的阿公卻沒有能力發展出另一種本能。
沒有視覺地使他身上長年傷痕累累，刮傷淤青的各種痕跡，與如繁花盛開的棕褐色老人斑相處愉快。它們隱褪或是共存在這片花園中，使得慣於穿著已變褐色的三槍牌背心，坦露出整片胸口與雙臂的阿公，看起來如此不協調與骯髒，像是一個老邁頹喪的刺青僻好者。


經過這樣多年後，我仍舊深刻記得這件事情：
嘉義布袋沿海出現怪潮與怪浪的那天，正好是神離去的當天。
　　
　　從早上到黃昏時分，遠遠眺望著遠方混濁的海水，在陰暗卻毫無雲層的天空下，衝撞出一波又一波乳白略帶褐紅色的浪花。泛著紅光的碎浪蔓延到了港邊，先是讓緊繫且停泊在港中的所有漁船，激烈翻湧且彼此撞擊，不斷發出詭異、木頭緊軋的尖銳響音；那稍縱即逝卻反覆重疊的困頓聲響；鑽進耳朵裡久了像是某種不祥的尖叫。
　　
我摀上耳朵閉緊嘴巴，眼睛盯著環繞成捆綁在鐵柱上的米色長條麻繩，逐漸被染上了一層輕淺如同鮮血般的艷紅色。
　　

我的阿公過世後的一個半月，神明離去；或者也可以說，因為得知神明即將離去，所以阿公選擇在之前，讓自己提前腫成一個如同青灰色的大水泡。



ｐｓ，正在開始動筆寫家族史的那天，天使二樓喧囂得跟開什麼嘉年華會一樣！我幾乎是摀著耳朵跑下樓尖叫，然後坐在河堤的阿淦問我說關於＂開筆＂．．．．這需要先做些什麼嗎？有沒有什麼儀式之類的？
聽見問題我一直笑，我說，哎哎，能有東西寫出來就不錯了，還沐浴齋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