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鎮是屬於台北人北邊的鄉愁。
自1997年三月二十八日捷運新店到淡水的支線連結之後,整個淡水鎮改變的不只是物理性地景,還包括不可見地景。比方居民的聚落、文化發展與生活習性等﹔在物理性的地景確立完成後,隨之而來‘不可見地景’更是微妙複雜。而搭上這條現代科技的便捷線道,記憶中遙遠的淡水小鎮就轉身成為了一個鮮明的觀光景點。
儘管如此,從台北坐捷運到淡水仍是一段遙遠的旅程。
在一個小時的坐車時光中,你會從捷運上嶄亮的透明玻璃中,看見繁華的城市一一倒退縮小,彷如陷落與被丟棄到快速的移動空間後頭。窗子中一格格開始顯現的,是離長久居住於城市的我們,模糊印象裡頭那種極其遙遠的山裡風光。遠方被覆蓋了濃霧的翠綠觀音大山,山的前頭仍豎立熟悉的高樓,遠眺如整齊方格模型,山中更是雜錯綜橫了許多矮小的深灰平房,或荒涼混濁的墓塚,環鑲在綠色中間像黯淡隱沒的星斗﹔或者於夕陽時光中淡水河面上鍍上一層薄亮晶透的金箔,皆趕上遞補在退後城市所空白出來的場景中。
一小時的捷運時光裡,能在這一方格窗戶裡頭看見現代化與老年代的世代更迭,如同一部小型的台北城演化紀錄片,也是條時光隧道。
這今日最受台北人歡迎的觀光景點淡水,於十六世紀便先後被西班牙、荷蘭人佔領,因此迄今仍能在淡水鎮上瞥見如泛黃古老相片般的歐式古蹟。磚紅瓦礫上的歷史痕跡未褪,取而代之的是迎接新世代觀光事業的來臨,於是在淡水老街裡便終年塞滿各種樣式古老、返古迎新的舊雜貨與新行頭。如果花些時間仔細地巡過淡水老街,會發現這些在陽光下簇新的雜貨,從未脫離過古時候的俗麗阿嬤情懷與懷舊的童年玩具,連街道上滿佈的吃食攤子、店面,也忠心地只捏取或已然消逝的味蕾和記憶。
淡水鎮似乎始終沒辦法脫離任何曾在她身上烙印下的歲月積纍,而從台北城來的觀光客也深深期盼能在這裡看見這些記憶深處的東西。
這被封存在如同真空舊年時光罐中的北邊小鎮,倒演變成淡水老街的一個特色。
據老淡水人的說法,老街最美麗的時光在民國七十五年到八十年間。這五年中,街上古董店林立,販賣的不是遙遠不真實的清朝或明朝古董,而是真正屬於老年代阿嬤阿公的瓷器用品、浮月倒影的燒瓷碗盤、月曆或老鐘。那一個個完整封存歲月的古調,吸引了許多古董商前來朝拜,整條老街也在這五年間具有如醚醇噴香的傳奇﹔果真可稱之傳奇,因為這些古董店在五年後,因應老街的改朝換代而如流星般迅速殞落潰散。見過曇花一現的古董盛世的居民,迄今談論起來口氣中仍帶有濃厚的傷感懷念,彷彿那樣的老街,才是真正名副其實,披覆了歲月印記的老街。
淡水除了現在繁盛的觀光老街之外,間隔散落於老街左右邊的小巷弄,沿著馬祖廟後頭的重建街,更是封存了如古董般稀有的古式住宅。深灰石雕與老舊木頭製作的門、斑駁的暗紅色春聯、凹凸不平的紅磚道路、大門敞開可見內頭的靡紅神桌...根生於淡水的居民在此處沒有被時代的潮流沖刷,甚至在踏進重建街的前端,便凝結了在此處好幾十年前才有的緩慢生活步調,在這裡如窩蜷在自己殼中的蝸牛,捍衛此小塊區域保持原有的一切。
淡水的大型建築古蹟多集中於真理街一帶,舊時稱之為「埔頂」,也就是集中紅毛城、小白宮、淡江中學與真理大學這個幽靜區塊。除了假日人潮眾多的"吃阿給團"之外,一進到安靜悠然的小巷弄中,可以看見兩旁濃綠林間樹蔭,小巷弄間也徹底貫徹了老淡水的風味調性。閒步來此,仍能看見在院子中橫鋪日曬的乾蘿蔔與菜脯、老阿嬤們貫有的扯嗓門聊天說笑、老舊的早點豆漿店,以及同此建築步調緩慢的野貓群。
曾碰過許多讀過淡江中學、大學或現稱真理大學的學生,甚或曾把整段人生時光的一小部分,分割給過淡水的人,談起這的口氣都有著濃厚的鄉愁感﹔彷彿那曾與淡水這塊土地連結密合的光陰,始終在平淡安靜的歲月裡發出強光,一種無以名狀且已無法回去的悵然。
於是,淡水鎮就塞滿了各式各樣,以不同光線摺痕所陷落生根的鄉愁思緒。
這種鄉愁紮在心裡很根深蒂固,與淡水同有過一段光陰的人如同在心裡埋下一株種子,時間到了便會日思夜盼,能夠再回來這裡看看。
而他們解決鄉愁的方式有許多種。
比方久久從自己現在居住的城市,不管是台北、台中、高雄、甚至是遠嫁或調遣到國外工作的淡水人,在每個假日會化身成觀光客,帶著新組加入他們人生中的另一個家族同伴,一同回來他們記憶中的鄉愁故鄉﹔也有許多居住在淡水多年的老居民,其實都是早年曾讀過淡江大學的校友(淡大是一所歷史攸長、學生眾多的老學校),他們從遠方打拼與繞過台灣、世界一圈之後,又回來這個充滿鄉愁的故居,把自己的人生釘嵌在此處,成為比鄰淡水河畔的老居民。所以老淡水人的這個稱號,匯聚的思緒靈魂是一條綿延壯闊,河面平靜底部卻波濤洶湧的河川。
淡水厚實的鄉愁感讓人終生難忘。烙在生命的刻痕不是淺淺的覆蓋其上,而是整片面積深深地渲染到心底最底層,與眾多盤旋低鳴的記憶融合在一起。
在淡水老街與連接紅毛城中間地帶,是整個淡水鎮的幽閉之處。分界點可算是老街尾端的溫州餛飩餐館。跨越了這家餐廳,錯落幾間小店後,這條中正路上僅有一家警局,以及底部的地政事務所。一進入此條道路,便瞬間隔絕觀光擁來的吵雜壅塞。這裡異常幽靜,不是古老重建街那種封閉退隱的清冷,也不同於真理街那帶彷彿自己篩落叢密樹葉中的光影變化那般家常清新﹔這裡像是從老街那喧囂之地往後退步,顯得不沾染任何氣味與生活痕跡,沉默地走過這條路,屏住呼吸,甚至似乎可以聽見淡水街道底下的脈動聲息。
從中正路底部的地政事務所旁轉彎進去的小巷,右手邊是淡水的舊碼頭老漁港。終年停放五艘以上舢舨的老漁港,從清朝時代就創建迄今,清晰的漲退潮是明確切割時光的度量衡。在漁港旁邊,有一棟外觀顯著的白色咖啡館,再走上五至十步,就是捍護此港口的海巡暑。兩者守望且面對著老漁港豎立,延伸視覺便是一望無際,接連淡水河的大海。
咖啡館的名稱是天使熱愛的生活。這棟建築物最老早以前曾是出海捕魚者的福利社﹔可以想像當初清晨出海的漁夫往遼闊大海鑽迎過去捕魚維生,黃昏時回到此處停泊,紮好自己的船隻,從底部的漁港沿著旁邊的樓梯往上爬,疲勞且或站或蹲倨於此地喝杯熱飲或吃食,閒話家常早些時間的捕獲過程與實際漁量。漁夫們胸腔滾動的是大海的各式面貌,而現在貼近腳底的,卻是發燙的灰色柏油路﹔他們如同兩棲動物的在這河港、陸地與大海中間來回緊密呼吸生活,敲響淡水河與大海筆直的命脈,連串貫穿起這個特殊的地理位置。
這老漁港在十年多前,曾發生個非常令人詫異的往事。據說當時在這裡開店,天使咖啡館的前一家店面,某天下午老闆來開店時,看見一頭中型,在陽光底下兀自發亮的鯊魚,先是迷失方向的游進老漁港中,再因為退潮而整隻不知所措地擱淺在泥地中。後來派了許多警力與漁船,把接近死亡發爛的牠從漁港中拖運走,很多人在現場凝視著這稀有且令人鼻酸的場面,都不禁淚流滿面。
這事件說明了河港是直接連接遠方的大海,也讓這家天使咖啡館擁有無可取代的地理位置,像整個河港的忠心守護者,也像是那片遙遠海洋中的孤獨燈塔。
夏季待在咖啡館前面的河提岸邊,往遠方的大海瞭望,海天一色的景象就直接呈現在眼前,瞬息變化的橘紅夕陽也燦爛綻開在這個河港前方。如果颱風前夕前來觀望風雲幻化,整個天空如中古文藝復興時代所畫的宗教油畫,散發出讓人心生畏懼的華麗強光,從層層暈彩的雲疊中射出攝人光芒﹔有時,會聯想起宗教裡摩西破紅海的壯闊,有時也會煽動翻攪出是否撒旦從地獄底現身而準備毀滅世界,那種從厚疊雲層中曬射出既詭譎又萬層攢動,且為靜態的爆炸視覺感官。
咖啡館因地理位置,所以採半開放式的讓待在館中的客人,可以直接面對這瞭望無際的前方。聚集的客層多是位居於關渡山上的台北藝術大學學生,或為隱居於此的藝術家和從事相關藝文工作的人群。與在台北市區的師大或公館一帶,那些標榜藝文氣息的咖啡館不同,這裡似乎無法匯聚那樣蓬勃,甚至略帶有攻擊排他性談論藝術或文學的嚴謹氛圍,也跟眾多已然自成一格的藝文團體活動無關﹔這裡終年瀰漫著一股輕微的頹廢自在感,大家一視同仁地穿著悠閒的拖鞋短褲,在這裡呼吸與家常,熟客彼此之間的關係也更為緊密地如同認識多年的老友親人。
我曾經在此家咖啡館中,聽聞過很多熟客們交換吐露出來的心酸往事,或與這複雜社會、人際關係格格不入的感嘆,這裡的氛圍特殊到似乎聚集了這個社會的邊緣人,亦或與自己或外圍世界無法順暢接連起彼此關係的人群。這裡的人像極了村上龍小說中的眾多角色,帶有輕微傾斜的世界感,從他們眼中看出去的視線總是帶有濃霧與那麼一點不真實﹔也像村上春樹書裡的男主角,好像永遠都會說那麼一句:這個世界不就是這麼轉動嗎?!或是參透了村上春樹的那句名言:"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這個人的存在就是注定會傷害到某個人"這其中複雜的過程與思緒。
我時常感覺這家咖啡館像極了周潤發演的老電影"和平飯店",裡面匯聚的每個人都是傷痕累累地逃離過往人生來這邊重新開始﹔也像保羅奧斯特那本"布魯克林的納善先生"中,故事裡包著枝微末節的生活吉光片羽,在光怪陸離的新鮮事中,彈上那麼一首古老心酸或隨興演奏的小調。
這些片段與散落在淡水每處不同的生活場景,一格格如強硬軍團般抵禦大軍臨下的世代變遷或新舊替換,有些則是很乾脆收起舊日的緩慢跟上迅捷轉動。很多時候,我這個住在淡水接近五年的外來者,在黃昏片刻沿著河堤邊緩慢步行,看著淡水河面上隨著時光擁上、退後,各自篩出不同光線折射的色調光芒,心中都會湧出許多對於活生生地生活或日常在這裡,感到無比矛盾的惆悵與幸福之感。
這讓我想起一個關於"西伯利亞症候群"的故事。最開始出現的地方是在村上春樹的"國境之南太陽之西"這本書中,這個故事是這樣的:有一個農夫,每天辛勤工作,日復一日的做著同樣的事情,從沒想過倦怠或是自己究竟為了什麼活著﹔直到有一天,他坐在自己每天努力工作的地方旁邊,看著太陽慢慢地從西方落下,他突然把鋤頭丟了,往著西方走去,一直走一直走......沒有任何目標目的地走著。或許會靠近世界的盡頭,或許不會,但他已經不在乎那麼多了。
關於淡水,我想我對她的想像便是接近這樣的感覺。這樣說來很抽象與不具體,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化成美好的語言來說明,因為西伯利亞是一種無以名狀的抽象想望,而淡水卻是那樣活生生的存在。
應該說,我覺得那樣的狀況在淡水這個地方似乎是相反。
農夫把具體真實的生活丟棄,爲的就是要靠近抽象與心中不具體的那部份,而淡水,則是抽象與不具體地充滿我的心中與生活裡。我每一次在淡水各個地方游走散步,就是這樣的感覺,我摸得到看得到感受得到淡水,但是,都會有一種活在想像中的抽象美好之感。
不管如何,淡水絕對是無可取代的,她永遠都是那些曾與她親近密合過一段回憶的台北人,那在深深記憶中底部發亮的北邊鄉愁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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