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一場沒有名字的邂逅瞬間…
「這個島國沒有名字。」
這是小說破題的第一句話,相當果斷並且飽滿著一種直視的力量,我喜歡!
2008年,我的靈魂還迷走在詩人與詩態的介面之際,在天使泊岸的港口和這位年輕的小說家相識,然後看見了她靈魂底層對文學的信仰,一如我對詩,於是,莫名的感動油然升起,我想,在這個時代裡,不易看見同族,倘若一旦碰上了,就自然要為彼此延燒那天真逐夢的工蟻熱情!並且很堅定地。
這一本小說,構築了23萬字,先不說「彼端」與「自我」兩岸來回跳躍的繁複邏輯,光那一個字一個字爬過的辛苦,就不是簡單兩句話可以一筆帶過了的。
「做夢的人在夢裡行走,不做夢的人在現實裡行走…」,小說家在順延著意識流動的寫作過程裡,替讀者標示了閱讀「彼端」與「自我」所要歷經之夢與非夢的扞格與交戰,故事從一個關於複製人的實驗開始說起,這使我想起拉岡(LACAN)鏡像理論,在經歷與母體剝離的原生性痛苦後,透過鏡像轉而朝向那虛幻的自我發展,這樣不斷地疏離與異化的過程,則如拉岡所說:「就像一條無限接近零但永遠達不到零的關係…」,我們彷彿都慣常迷失了,忽略了「自我」其實只不過是一連串主體對客體的認識和誤認時,所產生出來的異化部分。
作者做她想做的夢,把鏡像兩端主體與客體的虛幻組合,拼貼出了更為接近真實的詭譎世界。
所以鏡子裡,沒有名字是應當的,但是鏡子之外呢?
莊周夢蝶、蝶夢莊周的辯證法則,在故事的開端很鮮明,但這卻是專屬於哲學領域中的研究範疇,而非小說家的責任,曉昀拿心說故事,用文字的彩筆勾勒出心中對人類角色扮演的種種疑惑與不安,我想起徐四金「香水」中的葛奴乙,一個性格理型與主體慾望的並置對位。
作者曉昀在美術專業學校教書,紮實的視覺藝術訓練,讓她的筆下有著各種層次的場景與畫面,景深遠近、比例構圖,還有那繽紛得令人驚嘆的色彩,透過文字的精準簡要的描摩,只要你願意拿著色票對著讀,就一定可以從她的字裡行間,找到那組迷人色彩的組合。
一道嚴肅的命題,被架構在如繁花盛開的彩色世界,這是我所驚豔的。
中國明代劇作家湯顯祖的牡丹亭透過色彩的層次描寫,把杜麗娘女性的形象推移得極為成功,而作者小說中的人物與場景,也同樣透過了她繪畫的直覺與天賦,勾勒出如詩的氛圍,特別是在主人翁對己身層層記憶包裹的回溯過程中,讀者千萬不要忽略了那些場景的色彩細節變化,那幾場回憶的大雨,從光線與組合顏色的改變與鋪排,都緊扣著主人翁的內心情緒變化與故事情節。
我相信這不是作者刻意的安排,因為這是她「用色」的本能,但卻也是作品中一個不容忽略的書寫特色。
或許,我們對自己的記憶永遠是模糊的,一如我們對自己的未來。
故事發生在模糊的時空中,鋪梗的書寫方式,冷靜地讓人不得不相信曉昀是個標準的村上春樹迷,然後,間差著詩意的圖騰與漂浮華麗的質感,這是村上沒有的,我或許可以從卡爾維諾的筆下找到點兒蛛絲馬跡,還有就是馬奎斯的魔幻寫實交揉著村上龍的血腥調性,像極了現代的時尚潮流「混搭」概念,也是很時髦的「後當代寫實魔幻風格」,當然這點特色超級符合了我在大學教授「數位媒介與整合藝術」的脾胃。我曾在我的部落格上寫著,正在閱讀這本小說時,總讓我不自覺地翻出盧卡奇的現實主義論反覆思忖,我想,真正的原因,或許是故事裡那個「島」的關係吧!
如果用很俗套又很自以為是的詮釋觀點來談談這些「島」背後的隱喻(原諒我,這是我最不喜歡的泛政治解讀,但奇怪的是,我又必須很誠實地去對待我在閱讀過程中的真實聯想與感受,或許這源於我原生家族的複雜血脈融合關係吧!),這篇小說不得不讓我想起中國、台灣和日本的微妙關係。
那些關於惡與善的交融與剝離,我總是讀得心痛,作者則是以一種很安靜的姿態,來對抗著我們生存的這個島,來反映著這幾百年以來島上惡質的增長與流變。
依循著這樣的詮釋觀點,我又不得不佩服這位年輕女小說家的世界觀,或者說星球觀與宇宙科學觀。
基於魔幻文學描述的基本特徵與書寫模式,所以虛實之間的對照與跨越沒有障礙,自我內在的善惡本質可以大方地物化為列隊的動物出走,如果大家對「愛蜜莉的異想世界」這部電影還有些許印象的話,那最令人難忘的,可不就是一幕幕女主角內心世界想像被即刻具像後的真實發生,那真實的刺激感受宛如在夢境裡,一跨步便到了天涯海角的理所當然,沒有人會要與你爭辯事實的真偽,因為這就是夢!
而小說裡的惡之島,具現的是這樣宛如夢境的特質,摻揉著一些些科幻小說的元素,把卡通惡魔黨的邏輯淡淡地運用在「方斯華」的角色中,援引著上帝、天使與撒旦的一線之隔,說的還是善惡「角色」扮演中的不得不為。
我沒有看見小說家憤世嫉俗的謾罵與失去理性的偏執與口號,這是我願意給這位小說家最最熱情擁抱的一個主因,藝術作品的最高價值,在於提供一個引動多元聯想的扳機,盧卡奇認為:「文學作品不能只描寫表面的社會現象,把他們毫無區別的並列在一起,也不可以把個人從社會中抽離出來,努力去呈現他的內心狀態…」。
於是在這個作品中,作者用一種天真浪漫、純粹無染的口吻在闡述著這個世界的殘酷與無情,她要讀者理解的是去感知,而不是攻擊與謾罵,她並無意當一個宛如切‧格瓦納的反動革命家,她在乎的只是想讓大家從內在正視這個世界生存競爭邏輯的了然,彷彿以一種犀利而沈默的眼神,略顯靦腆地掃蕩了整個「島」的每一處細微。
年輕女孩兒的夢想,又或者宛如葛奴乙的激情慾望,則是躍跳在「海敏」的這個角色之上,多多少少,作者內心的告白與渴盼,高挑的身材,宛如無塵的潔白皮膚,立體深邃的五官,還有那種希臘神話裡才有的人體完型,都在海敏的出現中被徹底完整。
作者利用二元對立的性格建構,把每個人物的悲劇性透過大環境的無奈給建立出來,「海敏」除了先天的惡質本性,對照著無暇的外表,但仔細想想,她卻沒有做出任何一個具體的、令人憎惡的「惡事」,儘管在故事的結尾,她所企圖摧毀的,也不過是自己的複製人,而其渴望延續的就是自己與生俱來的惡質本性,但那些貪婪與疑妒,又有哪一個現實生活中的人沒有了?
沒有訕笑與反諷,作品中只是很誠實地描述了故事的情境事實,最最犀利的言詞,出現在那個環繞之林中的十歲小女孩口中,人們只是假裝,只是企圖來這裡贖罪,來這裡讓心裡的無知無覺有個藉口(P.38)
作者運用了時間和空間的錯位與重新排列,將兩個第一人稱之敘述「我」(主體我與複製人的我),從「彼端」到「自我」兩個各自獨立分裂的故事情節,從各自表述的狀態下出發,最後卻其相當巧妙地接合一起,相當不容易。
但或許因為一開始,難以明確的的兩個敘述主體,分佔了兩個各自獨立的標題故事情節,加上又夾雜著抒情式的書寫筆鋒、科學論述的新聞報導、以及極其意識流的文字風格,會讓讀者初嚐困難,特別在作者記憶中流倘出許多的紛雜線索裡,總會讓人懷著某種人格分裂式的閱讀恐慌,不過這真的不必擔心,當故事走到馬斐醫師被海蔚意外致死之後,一切便開始變得容易入口,甚至愛不釋手,立刻讓讀者陷溺在一種反覆咀嚼的況味中而無法自拔。
從戲劇動作的急轉與衝突觀點中,這個轉折無非是最有利於引逗讀者好奇的部分,當然之於這樣繁雜的鋪排,我不知曉昀當初是如何構思的,我相當嚴苛地試圖在作品中的每一個跳接點,找出作者不留心的漏洞與弊病,但不幸的是,我都失敗了,作者在資料的搜整中極其用功、對於科學知識的理解也很充分,劇構的心思縝密,細節處又匠心獨具,在在都令人讚嘆啊!
恕我無法詳述列舉那作者在作品中的巧妙鋪陳與引導,因為這樣會剝奪了大家閱讀上的樂趣的;每回寫介紹文或推薦文,老警告自己不能歌功頌德,但一旦喜歡上了作品,就又很容易興奮地變成一個難以自休的嘮叨孩子,怎麼都說不完似地。
曉昀是年輕一代中,極具潛質的小說家,她擁著大眾文學中能說精彩故事的能力,也同時具備了純文學或實驗文學中,文字與結構深度的關注,在題材的選擇上,她更是巧妙地遊走在現實和虛幻的邊境中,不矯揉、不煽情地書寫了對社會和人性的觀察,當然我更喜歡她略帶靦腆又直率的人格特質,還有那藏匿不住的繽紛想像以及源自天賦的文字彩度。
或許一旦你走進了她的惡之島裡,你就會開始被眩惑著,這個魔幻的謝曉昀,究竟是誰的複製人分身呢?
張永智20090127識于淡水櫻花村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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