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車在即將進入隧道時突然拋錨.引擎的轉速瞬間降到零,車子一動也不動地停了下來.就好像有人伸手過來駕駛座,把正正插在鑰匙孔的鑰匙拔掉.
車內的光亮頓時洩了氣,傍晚的黯黑從四面窗子外迅速地湧了進來.
噯,我好怕.
她低聲地在我耳邊說著,我卻感覺不到她說這句話的情緒.扁平壓低的嗓音溶進濃稠的黑夜中.我幾乎看不見她的臉,只有模糊的輪廓混著消失的聲音,她的氣息潮濕地在我臉頰旁溢開.
幹,車子壞了.
我粗魯地推開車門,往前望著黑漆漆的隧道.隧道的長度通常是由這邊望到另一邊所顯露出的亮光,來大約評估整個隧道長度.但是現在我正站在隧道的入口,往裡望去卻只看見連一根指尖都不到的小小亮光.
我搖搖頭,這距離交揉在黑暗中我沒有概念,應該,是一條很長很長...他媽的隧道.我心裡湧出許多髒話與一點點絕望的感覺.
隧道前面有個指示牌.她伸手指了指用慘白的大理石做的正方形標示,我勉強靠著手機的亮度讀著上面的文字.上面寫著這原本是個礦坑,但由於太多人在此罹難,所以先前封閉了好多年,直到前年,因為道路行駛,才開闢成一條通往另外一邊的隧道.
我們面對面相視著,她臉上有種我沒有看過的陌生表情.
沒有光亮,也沒有任何車或人經過.於是我緊緊抓著她的手,決心穿過隧道到另一邊求救.
完全黑暗的隧道內,傳出躲在前方角落,響亮清楚,頻率一樣的水滴聲.滴答,滴答,滴答......
我握著她的手,兩人交疊緊合的手心開始滲出了微微的汗.
我想起以前讀國中時,班上有個同學叫做阿福.他是個腦袋極好的傢伙,家裡有錢,而且人長得又高又帥,籃球打得好,把妹又有一套,重點是他完全不驕傲自大,總是謙虛到讓人想要流淚的地步,我們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把他當成神一般的人物崇拜.我心裡非常羨慕阿福,也常像跟屁蟲一樣跟在他的後面,總覺得要是我有他一半好我的人生一定會順遂許多.
我記得在國二下的時候,有天晚上我們夜自習完,我與時常混在一起的哥兒們,一個叫做大頭的男生一起走路回家.我那時跟他描述隔壁班,我最近看上的一個女生,長得多正多漂亮時,大頭只是沉默地低著頭,好像沒聽見我說的話.
你有沒有在聽啊?
嗯.有啊.
你....今天怪怪的耶,怎麼了?有心事喔?我開始在大頭旁邊,像是要逗他笑一樣地亂講起任何有可能使他沉默的原因.
考得不理想?喜歡的人不理你?中午便當沒吃飽?還是...有人欺負你?
當我說到這裡時,大頭停下腳步,抬頭看我.臉上沒有表情.呆呆的,很像此時站在他前面的不是我,而是某株樹葉亂顫的盆栽.
幹,是誰欺負你?跟哥兒們說我幫你報仇.我咬牙切齒地向他揮舞著拳頭.
大頭又低下頭去,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我午休的時候肚子痛去上廁所,然後推開三樓男廁的最後一間,看見阿福在裡面,也沒幹嘛,馬桶蓋都沒掀地正正坐在上面.
那時我嚇了一跳,他卻完全沒有訝異的表情,只是對我笑笑,要我把身後的門關起來.
我驚訝地望著大頭,他也直直地盯著我看.我沒有看見他的臉,他的臉此時被黑色的陰影映得亂七八糟,黑暗中只剩下那個我熟悉的他的頭形輪廓,我常常老愛拿這當作鬧他的特徵....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有傘.....
你不要說出去喔,知不知道!
當我回過神時,發現我竟然用著有點威脅生氣的口氣對著他說.不能說,千萬不能說你知不知道!!
我還沒看清楚大頭的臉上閃過痛苦與愕然的表情時,便已經頭也不回地往前跑離開他的身邊.
後來我們再也沒說過一句話.一個月後,大頭就轉學轉走了.
我再也沒看過大頭.現在對他的臉的印象是模糊的,想起他的時候,他的臉總像沾到什麼不潔的東西一樣,灰撲撲的印子,滿臉都是.
我想起了一個小時候的事情.
她細細的嗓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筆直地穿透過我正在回憶的渾沌情緒,我才從泥濘般的記憶裡甩甩身子.
嗯?妳說.我牽著她的手下意識地鬆了開來.隧道裡仍然一片漆黑.
在我上高中以前,我爸媽還是很喜歡打我們姐弟.你知道的,就像一般父母教訓小孩那樣,考不好,做錯事,或者有的沒的,小孩子總是很容易挨揍的.
嗯,我聽妳說過.被打的時候會不會怕?我聽她提過一次,但沒有放在心上.小時候誰沒挨打過,這很正常.
我現在想起來,覺得最恐懼的不是被打的時候,而是每次做錯了什麼,看著爸爸或媽媽眼神凶狠的瞪著我,然後說你完蛋了,回過身,尋找著打在我身上的東西.....那等待爸媽拿好東西,回過頭揭曉的時間真的好讓我恐懼,我不知道會是什麼.衣架?皮帶?還是木棍?
那個幾秒鐘的時間,就像時間停止了一樣,我全身的雞皮疙瘩都會豎起來,然後不停的發著誇張的顫抖....其實還不都一樣痛,而且每樣幾乎也都嘗試過,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就是無法忍耐那個回過身的幾秒鐘,那個等待的時間我覺得我自己就像隻,就像隻等著被宰殺的動物.
我愣住了,在黑暗中摸索著她的手,但是此刻她不知走到哪裡去了,只剩下撞碎在四面牆上,那破碎回音環繞在我的四周.
那妳,妳在那恐懼的時候會想什麼?
我有點著急,想用著僅有的聲音與在黑暗中的她連結在一起.
沒什麼......我只會很專心的,用小時候那種簡單的頭腦想著,一遍又一遍地想著許多我曾看過,還有很深印象的,在菜市場裡被宰殺的雞或者豬,那種恐懼到瞳孔放大的空白眼神.
突然間,我清楚看見她正站在我的面前,仍舊如剛進隧道般,那樣面無表情地望著我.此時,我卻莫名地終於記起大頭的臉.當我那時準備轉頭跑開,他那一臉扭曲痛苦的表情,現在正清晰無誤地重疊在她的臉上......
我們走出了隧道.另一頭的道路路燈,光亮地灑在我們身上.直到我們搭上一台路過的便車,彼此都沒有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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