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聯副電子報 / 袁瓊瓊
4 挑選與被挑選
Vida與我的關係非常特別。我大約是有生以來頭一次與人產生這樣又近又遠的關係。他是我在交友網站上認識的網友。
最初沒理他。我說過我喜歡別人給我寫長長的信，信寫得簡短我多半不搭理的。
Vida的信就寫得很簡短，就一行。我當然沒理他。
但是他繼續來信，每封信都很短，一行。每封信內容跟第一封差不太多，說想與我為友。
我實在不懂他是看上了我哪一點，我除了簡介，沒有別的途徑可以讓他瞭解我，我又不放照片。後來他寫到第八封信時，我寫信去拜託他不要來信了，我說我已經在跟別人通信，沒有時間跟他交往。
他的信停了。
然後，在除夕晚上，我開信箱，接到Vida一封大約五百來字的來信，他說他不善中打，這封信花了他三個鐘頭，差點打出心臟病，之後他有些傷感的說到他已經離婚，孩子歸了妻子，他自己一個人在除夕夜面對著電腦。
然後他祝我新年快樂。
我不能原信照引，我只能說，他信裡表達的情緒比我上面敘說的要更多，也許是因為那些標點，那些空白，那些停頓，那些不算是非常通順的語句，總之，他使得我的心柔軟，忽然覺得非常心疼他，我於是回了信給他，請他要自己好好過，另外祝他新年快樂。
他的回應很快發來了。這次完全是英文，他寫了很長很長的信給我，講了許多許多。這之後我們就開始通信，他英文，我中文。
Vida感情非常豐沛，中文阻礙他，但是用英文書寫，他就表達得非常流利。他說他從頭到尾只給我一個人發信，我不瞭解他是如何挑選了我，又為何對我有這樣強的執念，我們開始通信之後，我就跟他約法三章，不見面，不通電話，不通即時通。
之所以做這個約定，是因為我開始感覺到自己在逐漸向他傾倒，如果不做約束，實在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
Vida患有憂鬱症，直到現在還在服藥。
因為憂鬱症，失去婚姻，失去工作，現在找了個計時的工作，有一搭沒一搭的做著。確定可以不打中文之後，他便開始給我排山倒海的發信，有時一天四五封。
任何事都告訴我。他自己的成長，他婚變原因，他對妻子和兒子的感情，他在憂鬱症發作時的幻覺，心情。
他讓我非常……難過。我難以形容這種感覺。Vida四十一歲，我明白告訴他我大他許多，但是他不在乎，他就像我是全世界唯一的人類一般，對我吐露他所有的由內到外的事情。
他身高161，體重56，禿頭，寄了張照片給我，完全是小孩臉，尤其因為禿頭，顯得更年輕。
他用他的失意和脆弱無助淹沒我，使得我與他相距千里外，可是看他的信件時，使我想擁抱他，親吻他，好像要代替整個待他不公的世界去償還他溫暖。
我幸好已經來到了北京，不然我猜想我遲早會去找他，覆蓋在他身上，隨他跟我要什麼。
Vida畢竟是聰明的，他用憂鬱症患者的直覺嗅出了我，對於憂傷這樣沒有抵抗力，也許便是我的無能，與脆弱之處。
5 默默喜歡
我也曾經默默喜歡過某個人。
其實現在想來，這種事還經常發生。為什麼忽然就被某個人吸引，之後，沒來由的，整個心向他傾斜過去，把自己生命的某一段，悄悄的奉獻給他，不想告訴他，也無意讓其他人知道。就這樣，把自己的愛當成祕密，成為只有自己收藏的珍寶。
這件事是永遠的神祕，我永遠也不明白。
我自己是不易動情的體質，但是身邊有個朋友是幾乎人盡可夫的，她開自己玩笑說自己每天都會戀愛一次，早晨上班，在地鐵站等車，就戀愛了。
那個人，也許在別人眼中是不起眼的吧。也許太老，也許太矮，也許太胖，也許太瘦，也許太潦倒，也許太拘謹，但是，她在他們身上看到了一些什麼，於是就愛了。
她說：當你願意去愛的時候，每個男人都有他獨有的魅力。
她會在上車之後，擠到他身邊去。
尖峰時刻的地鐵，會將她與她的愛推擠得非常接近，中間沒有一絲縫隙，她可以靠在那男人胸前，而那男人並不察覺。
她低垂著臉站著，假想自己在千軍萬馬中，被自己所挑選的騎士護衛，而她清晨洗過的帶著花香的髮絲氣味，會婉轉幽微的送到她愛人的臉上去，那些鑽進男人鼻孔的氣味顆粒，便是她的印記，她的情書與話語。
兩人在地鐵的旅程裡互屬了短短的十幾分鐘，之後，下車。
這一整天，她都在戀愛裡，想像著那個人與自己一樣在桌子與桌子間走來走去，在茶水間泡茶，或咖啡。與同事聊天，開電腦工作，拿著手機撥號或傳訊，想像著那個人被自己愛著而不自知，就非常快樂。在荒漠的人世裡，把自己的愛像蝴蝶一樣送出去，每天愛一次，之後便忘記。
這是她的方式。在地鐵裡，有無數男人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成為她的守護天使。
我覺得這件事很美。也許，也許哪一天，我也會去挑選我自己的守護天使。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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