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自聯合藝文報/10.15
袁瓊瓊
1 不起勁
其實應該寫本子，但是就是不起勁。製作單位催稿電話一直響，我心驚肉跳，罵完所有自己會的髒字眼之後，決定把電話放到冰箱裡。我告訴你，沒有比冰箱更好的隔音設備了。
從小就這樣，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浪費時間。每次感覺到自己在浪費生命時，就不期然有一種豪華感，覺到極大的奢侈，因為自己在消耗一種無可彌補之物，在花用永不回復。
我有兩台電腦，一台工作，一台上網。工作電腦我絕不上網，因為有過一次可怕的經驗。
我在交友網站成為老鳥之後，最能表明自己資深的動作，便是不再見信即回了。菜鳥階段，不論多麼乏味的人，都還一定規規矩矩的回一封感謝信。
我的拒絕信如下，有人有興趣借用，我無任歡迎。
親愛的XXX，你是（可愛，迷人，誠懇，有趣，令人欣賞）的朋友，但是我即將（出國，結婚，生產，出家，自殺），所以決定要關閉我的網站，不再聯絡任何人。
感謝你的來信。再見。（括弧內的詞句可隨意代換）
總之後來我連這種信都不回了。有一名網友在連寫三封信不獲回應之後，給我寄來一份附件，內中是我自己的相關資料，我的e-mail密碼，我的私人信件，我自己的日記，我的電話簿，通訊簿。
非常可怕。我至今不能明瞭他寄這信來究竟是善意還是惡意，照常理，他很可以完全不讓我知道，窺探我所有的私密，不是寄了這封信來，我永遠不知道我的電腦被侵入了。
後來我就重灌了電腦，並且用另一台電腦上網。
今天其實想講的是我花了一整晚去看其他人的日記本，我喜歡的日記是那種老老實實寫自己生活的，我不喜歡文筆優美，抒發感情什麼什麼的日記，我也不喜歡有理想有抱負的日記，太有意義了，反倒令我失去興致。我比較喜歡那種簡單的面對自己的人，只是寫自己的生活，想法。也不大在乎文筆什麼的。
我喜歡「其中有人，呼之欲出」的日記。駭客侵入我的電腦，也許就是忽然知覺了我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所以才發附件來警告我的吧。不管怎麼說，我寧願相信這行為是善意的。
2 第一個見面網友
昨天跟一個網友見了面。他簡直是小孩子。手腳都嫩嫩的，正在長的狀態。人雖然不胖，不過有個胖胚子。想必將來會不可收拾。
我一見他就覺面熟。從去年開始就老有這感覺，碰到的人都覺得在哪裡見過。眼熟得不得了，就連「前男人」的小女友我看著也眼熟。我在想，是前世冤親債主一一來報到了吧。
不過他好像對我沒這感覺。我覺得他好像害羞，講話老是不看我。我也不大明白自己帶給他的是哪一種壓力。我其實原先決定不跟任何網友見面的。我自己現實生活裡的交際夠複雜了，情願保持在網路的單純狀態。
這是我見面的第一個網友。實在年紀小。
有一件事我不大了解，上網來看我日記的不知道為什麼都是些小孩，點回他們網頁去看時，往往令我悚然一驚，都是十六歲，十八歲，居然還有個十二歲的，我猜他們是亂點吧，不然，我很難理解他們在我的日記裡看到了什麼，而且我有點覺得我的日記是18歲以下不宜的。
我覺得小網友有些怕我，這男生卻說：「是你不自在吧。」我想年輕男人面對年長女人，尤其是心理上已經認定對方是有經驗有歷練的，大約多少都有點不自在吧。其實我哪有什麼歷練，不也一樣在感情路上摔得頭破血流嗎？不過人與人相處是這樣，他如果開始怕，我就不怕了。
我不知道成年男人居然還能年輕成這樣。他的手指頭圓圓的，完全是小孩子手。手掌大大的。我看著就想，還要很久很久，他手上的指節才會逐漸膨脹，突出到皮肉之外，這潤潔的手才會逐漸乾枯，現出骨節。我還以為人是過了青春期就不長了，看到他才明白，原來法定的成年，其實並不代表長大。
我在他身上同時看到兩種樣貌，一個是外表上，大約人人都把他當大人了，要負起大人的責任了。他自己已經承擔了多年，甚至也開始覺得自己老了。心境上也許也有了青春已逝之感。
但是，另外，他依然是個孩子，依舊面對著許多無知之地。
我自己比他在人生路上先行了二十年，實在很想告訴他，人生的悲劇不是不能年輕，是不能老。
看到許多在衰老軀體裡跳動的不肯老去的心，實在是非常悲哀啊。
3 杯墊
離開台北的前一天，在小酒館和朋友聊天。她談到最近看過的一些怪書，邊說邊掏出鋼筆，在杯墊反面把書名寫下來。
這杯墊我帶到北京來了。剛才忽然看到，她在小酒館昏暗的燈光下，捏著鋼筆寫字的模樣歷歷在目。
我這個小朋友，寫稿多年，也使用電腦，但是依然隨身帶著鋼筆。她的鋼筆外觀看起來像根雪茄。捏著鋼筆寫字時，手指拳得緊緊的，非常認真的模樣。她是我很喜歡的朋友。
以前林語堂說過，中國書法的精粹是：從書法的筆路可以觀其精氣神，懷素狂草的好，就是因為從筆勢中可以看見他整個人，就是要有那種不羈，才能有那種揮灑。
小朋友的字是有點卡通的，字大字小是按她自己的審美直覺，所有的邊角都圓圓的，因為是鋼筆字，字的線條有時寬有時窄，在方方的杯墊上，給我寫了七本書和出版社的名字。
記憶七罪 大塊
優雅的精神病院 麥田
梵谷的遺言 先覺
食物與文化 書林
魔法的條件 尖端
全部變成Ｆ 尖端
我看著這張杯墊上隨手畫下的大大小小的字，覺得上面的鋼筆字不輸書法呢。
我與前男人分手之後，像無頭蒼蠅一般到處亂撞，面對過各種目光，同情的，可憐的，幸災樂禍的，對八卦感興趣的，只有這個朋友，她從來不說跟我這場災難有關的任何話，她只是默默坐著，等我把該發洩的發洩完了，她就告訴我她的生活。
她被一隻脾氣很大的流浪貓馴養，每天下了班回家就很認命的拿了食物去找那隻貓，她形容自己如何在街道上喵喵喊著，但是那頭貓無聲無息，在某處偷窺著她，直到覺得自己耍夠了，才發出叫聲，優雅而無情的出現。那時她就很卑微的立刻把食物送過去，並從而得知，不是她養貓，是貓在養她。她形容那頭貓是外表跟凱瑟琳麗塔瓊斯一樣美而高傲，但是一張嘴卻是破鑼嗓子。她學那破鑼嗓子的貓叫給我聽，我就發笑了。
她非常平和穩定，雖然年紀很輕，可是從來不慌不忙。微笑著說話，不慍不火的。講那些怪書的內容給我聽。一個有九條命的小男孩，一個殺了自己女兒的天才少女，梵谷是快樂的，他的悲慘事蹟其實是有人捏造的。某個超級記憶王，他看到的字母和數字都有顏色，有聲音，有形體……還有「兔肉減肥法」，據說兔肉是不完全蛋白質，所以只吃兔肉的話會越吃越瘦，到最後會餓死。我們拉拉雜雜談著奇怪有趣的故事，她把我的悲傷推到了遠方，讓我不再被悲傷豢養。
這張杯墊記錄著她的敏慧。看到她的字便想起她傾著頭，捏拳慢慢一筆筆寫字的模樣。她那穩定的善意，好像就能從這回憶中散發出來，淹滿我的房間，使我也安定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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