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裡這樣誇張的嘔吐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五年前的一個冬天。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阿白記起五年前的那一天就會想起他那一件穿了三個冬季的藍色羽毛外套,在右手肘的地方破了一個小洞,自己下意識常去摳它,後來洞愈來愈大,大到自己也覺得有些丟臉,常用奇怪的姿勢去遮掩它。那樣頻繁的不自然動作久了變成習慣,居然習慣到阿白一想起冬天就會記起這樣滑稽的動作,也會馬上浮現愈摳愈大的破洞,還有藍色上面深淺不一的骯髒印子。
那一天他下班後約好同事小俊一塊去酒館喝酒,本來只打算與小俊到那裡喝個痛快,但在一起招計程車時,另外一個同事也跟著坐上來。
「嗨,反正順路就一起走嘛,不要那樣都不說話啊!」
也沒有多討厭那個同事,現在連名字長相都忘記了的人,應該沒有多大的好惡感,但是那一天就是不適合多一個人在場,卻也沒有辦法說出什麼讓他無法跟的理由,只好三個人一起進去酒館裡喝酒。
小俊那一天顯得特別沉默,當那位多話的同事去上廁所時,他才發現小俊面前已經歪斜地躺了十瓶以上的空啤酒罐,後來藉著要先送小俊回家的理由,成功地擺脫那位同事並且再跟小俊提議一起去北投洗溫泉。
因為該說的還沒有說啊,我今天非要跟他說清楚不可,在酒館因纏人的同事而無法開口,所以必須要在進去泡溫泉時跟小俊說。
當阿白心裡下了這樣決定時,他發現小俊似乎也有感覺到要說些什麼沉重的話題而悶不吭聲。於是當阿白與小俊下了車,便受不了長時間的沉默,開口說了想了很久的想法。
「我想我們就到此為止吧,我有點受不了許多加諸進來的東西,像剛剛那一位同事一來,你就不說話了,我當然知道你的想法,但我還是……」
小俊瞬間笑開了臉。原本把頭轉向旁邊都不正眼瞧他的小俊,在這時候卻非常突然地在安靜的空間中塞滿哈哈大笑的聲音。
「我也有同感,那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吧。好啦,什麼都不用說了,我自己進去泡溫泉你先回去吧。」
阿白還未回答,小俊馬上轉身走了進去。聽覺中還留有唐突大笑的音量,夾帶有點乾枯的尾音,瞬間打壞了寂靜的夜晚。他望著小俊消失在眼前的身影,心裡好像被強迫塞進了什麼一樣,脹脹的,連呼吸都開始有些不順暢。阿白停在路邊發了許久的呆,抽了好幾支煙,努力地做了幾次的深呼吸,直到自己感覺到胸腔確實已經有氧氣進去,那悶脹的難受似乎比剛剛好了一些,才招了計程車回家。計程車在靠近家裡那一條巷子前面時,手機響起,是一個陌生的聲音,語氣很急迫結巴地說了大概的事情,阿白嘆了一口氣,請計程車司機掉頭再回溫泉區一趟。
小俊全身赤裸地浸泡在個人溫泉池裡,兩手攤直垂在外面,頭部的地方則用了盛滿水的塑膠舀水盆放在池子邊緣把自己的頭全埋進,就好像洗臉那樣,把能夠呼吸的地方都強迫淹著直到死去。溫泉區的經理說是清潔人員發現這一間都毫無動靜,池子裡的水發出規律吵雜的流動聲,所以才試著敲敲門問候一聲,連續敲了一會都沒有動靜,便把門撞開,才看見他已經死在裡面了。由於小俊身上只有阿白的名片,所以才馬上打電話叫阿白過來一趟。
「是這樣的,我們畢竟是服務業,報警或是請救護車都會讓更多人知道,或多或少都會影響生意,所以我們只能請您過來一趟。」
真是要命。阿白站在小俊的旁邊,看著他水池裡發白的身體,還有整顆頭的頭髮在水盆中一上一下輕快地浮動。經理與清潔人員這時安靜地站在門外盯著阿白的臉,遠方有一些小小的,規律吵雜的流動聲。可能是溫泉不斷浮出的白色霧氣,讓經理與那位工作人員不停地拿下眼鏡擦拭,戴上,視線又再一次地被霧氣蒙住,拿下來再擦。
衣服摩擦的聲音微小地在有限的空間中持續響著。
小俊為什麼要選擇這樣奇怪的方式自殺呢?阿白的左手摸到右手肘那個破洞,悄悄習慣地挖著挖著白絮開始慢慢飄出來,一片一片地散在悶熱的空氣中,黏貼在潮濕的地板上。
「我不認識他,你們聽清楚喔,這一個自殺的人我根本不認識啊,我是一個做業務的,他或許在哪裡拿到我的名片或曾碰過面,有名片不代表我就一定認識或熟悉,所以我沒有任何義務幫你們處理他的屍體哦。」
「可是先生,他的皮夾裡就只有你的名片,所以你應該是他……」
當阿白坐回計程車時,車子沒有開多久他便完全來不及反應地吐了,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最近精神狀況算良好,沒有熬夜或是吃到什麼壞掉的食物,不久前去的酒館,也由於那位同事的多話讓他沒有喝到幾杯酒,但就是吐了,就像突然打起嗝來一樣,頭一往前傾東西就非常自然順暢地由嘴巴出來,嘩啦嘩啦地完全沒有停止的意思。
後來因為司機非常不悅,讓阿白不得已地把那一件穿了三個冬天的藍色外套拿去擦了車子裡酸臭的嘔吐物,隨著沾滿嘔吐物的外套一起丟掉時,阿白的心情也在此時好了起來,胸口持續悶脹的感覺也莫名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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