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聽女孩子們是怎麼形容他的:一襲深黑畢挺西裝,裹在裡頭的是半高領貼身polo衫,頂上黑髮因著適量的髮雕而油亮有型,一撮山羊鬍,左手提口袋子,右手亮銀色的N牌8850貼著耳際頻頻低語,腰際還別了只M牌V2088。
他一出現在營業大廳,立即擄獲所有男女同事與零散顧客的目光,不僅因為刻下都是些為公司殷勤算計的會計小姐或勞苦攢錢存錢領錢的婆婆媽媽,更因為他拔卓的身高鶴立在群相之中。有些人生來就是要招引旁人嫉妒。
「小姐,我要存定存。」他從袋子裡搬出四捆鈔票蹬擲在櫃檯上。
女同事有些措手不及,少有人一開戶就存了四百萬在帳戶,況且是現金。突然她靈光一閃,領著這個男人說,「請跟我來,我們有為貴賓設立的專屬理財中心,您的所有交易將有專員為您服務。」她知道他恰恰跨過了我們的門檻。
如果連我那位自視甚高的主管都對他另眼相待的話,我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應該有點來歷,雖然我並沒有親眼見到他,腦中影像已然成型,包括一點私人的遐想。
我從電腦上調出他的基本資料,瀏覽過畫面顯示的數據後我驚訝的將視線焦點都集中在他的出生欄,61年次男性,與我相仿的年紀。職業訓練而來的本能促使我發出密密麻麻的問號,是怎樣的背景能夠讓他在這個年紀就能踏登如此華麗的殿堂?
我們這座辦公室花了五百多萬元的裝潢費用,一景一緻都經過細密的規劃,以期讓蒞臨的貴賓都能有倍受尊寵的感覺。我進行未滿五年即擁有自己的辦公室,看在許多前輩眼裡,自然很不是味道。關於這一切,我從來都抱持棋局裡的棋子心態,不忮不求,所以面對同事們的一些異樣眼光,倒也坦然。
辦公室的環境真的舒適,沒有客人的時候,微微的空調與音樂讓人昏昏欲睡,毫無戰鬥力。所以當同事進來通知有客戶來訪的時候,我常常要迅速整肅儀容,拍拍臉頰,讓自己看起來紅潤有精神。
走出辦公室,接待區坐著一位陌生客戶,雅痞模樣,高瞿健朗,我靈光一閃,「Z先生,您好。」滿臉堆笑伸手迎了過去。
他有點訝異地望著我,表情似乎在說:「你怎麼認識我?」我笑了笑說,「同事已經跟我提了好幾次,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也許是因為這樣世故又不著痕跡的讚美,讓他對我有那麼一點好感,往後他來銀行,都會找我幫他處理帳務,存提款、轉帳、匯款,從這些日常交易開始培養默契與信任。
漸漸我們有了聊天的機會,我自然把我所學關於理財的觀念與方法在談話中一點一滴灌輸給他。他自謙是沒讀過多少書的老粗,從來沒有接觸過投資理財這個領域,但是他的理解能力卻相當強,很能消化吸收,在幾次見面之後,我提出幾種理財規劃讓他參考,意外地他很爽快接納我的建議,並丟下一句:「一切交給你處理。」
工作上的成就感有很大一部份來自他人的信任與充分授權,這樣簡單一句話,讓我願意花更多的心力在對他的服務。
由於標的選擇得當,他的基金報酬率還算不錯,加上我主動向他報告市場資訊與他的投資狀況,他更信任我了。有好幾次他來,也沒啥事,純粹聊天,天南地北聊開。他說他高中畢業就出來闖蕩,在一家機械公司工作,憑著一股不服輸的個性,取得了老闆的信任,把公司交給他,從此有了奮鬥的籌碼。
他說有一次機會與航運界某大老闆談一筆生意,面對面彼此相談甚歡,幾乎要拿到合約,回頭這位大老闆派人調查他的身分背景,才發現合作的對象竟是二十幾歲的小伙子,計劃因此告吹,說完憾恨不已。他說他的人生一路跌跌撞撞,大起大落,有好幾次遭人陷害,生活困頓,都是靠自己的力量爬起來,說到激動處,我竟察覺他眼睛紅了一片,語帶哽咽,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他去大陸省親的期間,因為手上還有些歐元部位,我仍天天聯繫,報告歐元的價位,他在電話中說:「北方正值沙塵暴,出門機會不多,悶得緊。」
過不多久,他從大陸回來,帶了一套清明上河圖的內畫鼻煙壺送我,我連說你太客氣了,其實心裡並不舒坦,因為那陣子歐元有些波動,而他剛好估錯方向,我有點內疚,雖然單子是他自個兒下的,總覺得沒有盡到善良管理人的責任。
我在理財中心,表面上擁有了一切天之嬌子的優越資源,事實上卻像個空虛的國王。不僅主事者不認同我們的價值,連自己也對自己存在的意義產生嚴重質疑,很是挫折,連帶影響到工作表現。政策始終搖擺不定,組織內部慢慢產生質變,我找不到可以讓我堅持下去的理由,最後終於被調離理財中心,安插在放款部門。那些我曾用心經營的客戶,沒有告知,我感覺像個敗戰的卒子,落荒而逃,無顏面對江東父老。
我從未對自己的能力懷疑,只是無力於大環境的渾沌不可掌握。放款所面對,又是完全不同屬性的客戶,每天最常接到的,就是要求調降利率的電話。早些年在高利率時代購屋的客戶,被利息壓的喘不過氣來,市場環境丕變,許多薪水階級紛紛中箭落馬。
我接過一通小女生的電話,父親年邁無業,母親輕度失智,都靠自己微薄的薪水苦撐度日,說著說著我的眼淚幾乎要跟著掉下來,可我卻只能無奈回應,婉拒客戶的要求,我小小經辦的權限與上頭的指示,都只能讓我眼睜睜望著這些如泅遇溺的客戶生生被不景氣的巨浪吞沒。更遑論逾期催繳的對象,不是中年失業就是臥病在床,無異人間地獄。
我彷彿從飛機的頭等艙一下跌落擁擠的公車裡,服務的態度當然不曾因為對象而殊異,然而對貧富差距的無力感迅速在心底蔓延。
有好幾次Z先生來,我埋首在成堆的簽報檔案夾中,應付客戶對利率條件的錙銖計較,無暇顧及。有更多時候心裡面想著,一樣是人,憑什麼要有不一樣的待遇?完全失了方向,不曉得為何而戰,為誰而戰。
後來,他要來之前,都先以電話交辦好事項,車子停在大門前,連銀行都不進來了,我把錢送到他手上,然後看著他駕著黑色朋馳S600緩緩駛去,心裡油生一股落寞。
有一次見到他,頂著電棒燙得捲曲的山本頭,水洗絲襯衫加布鞋,活似黑道人物,與我第一眼見到他的印象簡直判若二人。他說他將事業重心移到大陸,在上海跟朋友合作開了一家餐館。於是把這裡的錢都領了出來,把錢匯往大陸。
再回頭看他資金往來的情況時,很難不對他的資金來去生疑,襄理看著他的資料說:「這交易分明有洗錢嫌疑。」我仍抱著當初與他相談一席話的粗略了解予以反駁:他是憑著一己之力掙來的!
有一段時間Z先生幾乎沒有出現,其實客戶來來去去,也沒有必要向我們交代行蹤,可我隱隱覺得,人的相聚是因為有心,人的相離是因為失心。我已失了維繫客戶的真誠之心,所以與他的緣分已漸漸散盡。
放款的業務讓我心力交瘁,市場競爭激烈,利率波動迅速,每天為了客戶的額度條件疲於奔命,這都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最不能忍受的是主事者的無能,最教人意興闌珊,在這樣的環境裡,我的信心與體力幾乎要被消磨殆盡。所以當我再次接到Z先生的電話時,我的語氣應該不會太好,因為腦子裡想著你的事與我何干?
可我還是帶著職業性的笑臉走出大門,我趨近眼前那部C柱上鑲著V12字樣的朋馳S600,敲敲車窗,司機搖下車窗,問我什麼事?說這是樓上公司董事長的座車,我才發現找錯人了。轉頭看見這部車後也停著一輛朋馳S600,Z先生向我招招手,我不禁啞然失笑,同樣一部朋馳旗艦,裝載著如此不同的人物,背後各自一部奮鬥史。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也是第一次發覺,我從來都不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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