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性格裡那微不足道潛在的不服輸因子,在當兵的時候完完全全被激發出來,且更發揚光大。爸媽常笑說,以前讀書從來沒有這麼認真。為了證明我輩族類的能人不能,我要求自己各方面都要表現到最好,超越其他人,即使處於部隊倫理的最低階層,也絕不讓學長們欺到頭上來。因此我努力鍛鍊體能,吃難忍苦,也要求手下公差表現不落人後,圖的不過是一口氣。
1730梯報到的第一天,原本屬意的新兵被學長收為公差,心下頗為遺憾。為了不讓其他優秀人材被他人納編,於是趁著晚餐前集合機會,我在未說明緣由的情況下問傻兵菜鳥們:「一百公尺跑在14秒內的舉手。」百餘名新兵只有一隻手愣愣地舉起來,我就欣賞這樣的憨膽,於是問他編號。
「報告班長,么洞五(105)。」一口低啞的台灣國語。
「你喜不喜歡槍?」我突然丟出這個毫無頭緒的問題。
「……」很顯然他被這個問題問倒了,一臉疑惑的傻笑。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軍械公差,知不知道。」
「報告班長,是!」幾個小時的訓練,這傢伙已然表現得有模有樣。
倉庫改建的大寢室裡,一切如新的氣味,新草綠服、新內衣褲、新盥洗用具、新鞋新襪……陰濕且夾雜著牙膏香皂的清涼。我穿過鋁版床間的走道,吸吮菜鳥特有的味道,中山室飄來晚餐後廚餘的餿味,交互揉和在一起。這時候還未值操課時節,若是正午,戰鬥教練課程結束收隊回連,上衣褪去,鬆鞋小憩,草綠服上匍匐攀附雜草化汁沾染塵土,吸飽了酷熱的太陽暑氣,與熱汗勃發的酸臭味道,同時蒸發在空氣中,間或點綴腳ㄚ子的腐爛臭氣,那就是新兵特有的味道,當然,還有無一梯兵或缺,隱隱約約擦勞滅清涼的薄荷味。
猶記半年多前的我,帶著一抹驚惶無措的眼神,也曾藏身在這股氣味之中。
大寢室裡一床床枕頭蚊帳棉被鋼盔依序擺放,偶有三兩迷糊阿兵哥遺落的S腰帶,大剌剌地躺在地上。鋼杯裡牙刷刷毛方向規定朝左偏偏十個有八個朝後朝右,牙膏頭朝上擺的大多連鋼杯一起傾倒在臉盆裡。我搖著頭一一經過,日後再慢慢要求。
通過大寢室,中山室裡新兵挲挲寫著參一政戰的資料,低聲交談的聲音嚅囁不斷,幾個四處張望一臉茫然的阿兵哥,擺明了不識字討救兵。這梯一般兵,高中高職畢業的雖然佔大多數,國中國小沒畢業的也為數不少。說肄業是好聽,有些大字不認幾個的,愛七逃,或家裡沒給唸,早早出社會討生活,掩不住滿臉的風霜,只有眼神中依稀閃著少年才有的黠光,都是長不大的孩子啊!要他們坐三分之一板凳,腰桿兒挺直正襟危坐的寫字,可難為了他們。
我走向值星的阿忠學長,他皺著眉,鼻翼微張,一雙鷹隼似的眼正瞪向第六班後排幾名交談聲音過了頭的新兵,沒注意到我。
「學長,」他回頭望我,本不愛說話的他用眼神問我啥事?
「105先借一下。」我說。
「嗯。」他點頭,低頭望了望錶。
「我知道,晚點名前還你。」轉身便喊,「105,出列。」
「報告班長,是!」他迅速收拾桌上資料,緊緊尾隨在我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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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安全士官拿了鑰匙,打開軍械室,頓時警鈴聲大做,我順手關掉警鈴,幾坪大的空間陳列滿滿的槍枝,還有幾門小烏龜學長的火砲,走路迴身都略有困難。
「軍械室總共有一百多支槍,都歸我管,你是我的軍械公差,其中只要任何一支槍出問題,我唯你是問。」我語帶恐嚇的說。
105一言不發的立在我身邊,神色凝重,這時候我才有機會仔細看他。他的眉毛粗黑,單眼皮約呈三角形,眼角下垂,五官具體而微,皮膚黃黑。
上梯兵給我惹了一堆麻煩,零件掉的掉,壞的壞,差點連刺刀都搞丟,裝檢缺失到現在還複查未過,屢被二級三級廠刁難,軍械是公認的「屎缺」,我下連隊報到的時機不對,正好軍械士屆退,我便順理成章接下來,心裡卻是百般不願。雖然槍是軍人的第二生命,畢竟不是自己的東西,阿兵哥對槍枝保養根本漫不經心,其他班長也因為事不關己,也有意無意略過應保養的細節,讓我疲於奔命善後事誼。對於105,我不敢抱太大的期望,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以後出操上課,你負責到軍械室來開槍箱協助大家取槍。」他點點頭,一付似懂非懂的表情,眉間微鎖。「現在不懂沒關係,到時候我會教你。」
「還有,」我突然想起什麼,轉而定定地對著他說:「最重要的一點,我的公差沒有特權,跑步跟著跑,體能跟著做,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了不了解?」他眼裡透出一股幾不可辨的憂慮,眉頭蹙得更緊了。這一蹙讓我憐惜之情油生,一改嚴肅的表情,伸手摸摸他西瓜青的頭,微笑說:「別緊張,班長有賞有罰,只要不犯錯,班長不會為難你的。」
安慰的話效果卻適得其反,我見他一路悶著頭入列,我的嚴肅大概嚇著他了。
連上延續了前學長們嚴謹驃悍的治軍風格,班長們表面相處融洽,私下卻暗中較勁,連公差之間也互有比較。三千公尺測驗,阿忠學長的參一公差跑了第一,他掩不住得意之色,105第五個跑回終點,我在旁雖面無表情,其實心裡已頗安慰。
一百多支槍一個人管起來太累,105也從未向我抱怨,我一切看在眼裡,只是仍未物色合適人選,只好委屈他。半個多月後,我才找來50號幫忙,二個軍械公差配合起來果然順暢許多。 50個頭小小,跑步不行,臂力卻很強,手榴彈丟得比我還遠,兩人各有所長,沒讓我丟臉。
連上除了政戰士之外只有六個班長加一個常備兵,其中一個班長待退,幾乎不管事,五個班長除了帶兵操課之外,還要站安官輪彈藥庫,應付三不五時的裝檢與季測,精神與體力的壓力遠非一般人可以承受。偏又一股不服輸的傲氣,意欲撐起一連興衰,常常把自己搞得身心俱疲。
我會在槍枝入庫整理的空檔,躲進冰冷的軍械室,善解人意的105只要見我心情不好,就會向我報告這一天來連上弟兄發生的大大小小糗事,逗得我哈哈大笑,我第一次覺得台灣國語竟是如此悅耳,也開始說起彆腳的台語。有時候他跟50一搭一唱,輪流哄我開心,常常說到一半,冒出一句:「世事如棋,乾坤莫測,笑盡英雄。」
有一次我好奇地問他:「你說的是什麼?」
「布袋戲的台詞。」他回答。
「誰的台詞?」
「一頁書。」
「現在演到哪裡了?」
「霹靂狂刀。」
「主角是誰?」
「素還真。」
「素還真是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
……
小小的軍械室彷彿成了我的王國,我在這裡找到失落已久的歡樂,如果可以,我願意守住這個王國,永遠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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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白天正常的操課,我會為他們安排額外訓練,下午的活動時間,一聲吆喝,帶著他跟50就在營區跑個幾圈;就寢後的十分鐘,領了他們兩個單槓場就位,傳授我引以為傲的蹬足上。50臂力強悟性高,我苦練許久的功夫他沒半個月就學會了,105大器晚成,每見他勉強上槓都讓我捏一把冷汗,不過約莫一個月時間,他也練成。
我常期許自己要公正公平,但是後來發現那是很難做到的,至多能夠因材施教,無法真正大公無私。我會對他的基本教練多做指導,戰鬥教練動作要求紮實,一絲不茍,我隱隱察覺那已非單純出自班長對新兵的要求,卻又無法克制不這麼做。我的眼光隨著他的一舉一動而行,相處的默契日生,一個眼神就能溝通,不待言語交辦,標準一樣達成。我喜歡搭著他的肩,邊走邊說說笑笑,那是我生活中最大的快樂,更愛掐著他的下巴,望著他如豆的目光,他會奮力扭頭甩開,惹得我哈哈大笑。然則我們之間的促狹玩耍,實已逾越了幹部與新兵之間的界線。
這樣的親暱果然引起其他新兵吃味,同班的107揚言要給105一個教訓,一般兵年輕氣盛,血氣方剛,打架爭鬥的事時有所聞。我這一聽非同小可,馬上把105叫來詢問,他一身硬骨氣不肯透露,怕氣勢上落了下風,我問不出個所以,旁敲側擊,才在其他班兵的口中證實,於是喚來107。
「聽說你要給105一個教訓是吧?」我開門見山的問。
「我就知道那個膽小鬼會找你說情。」107撇過頭去,一臉不屑神情。
「你誤會了,我找過他,他不肯告訴我,是我問97,他跟我說的。」
「哼。」
「你是不是認為班長對105有特殊待遇,所以心裡不平衡?」他不語,我繼續說,「那麼班長問你,105跑步有沒有跟著跑?體能時間有沒有出過公差?班長自己都跟著大家一起做,怎麼可能讓他在一邊休息?」
「我怎麼知道你有沒有讓他去福利社。」上福利社、投販賣機被新兵認為是無上恩典。
「販賣機在中山室,他過去的話你會看不見?福利社距離連上五分鐘的路程,休息時間他都在軍械室幫忙,哪有時間上福利社?」這點規則我相當堅持,時候到了,自然熬出頭。「或者,你認為班長還有其他什麼不公平的地方,你儘管指正,我都接受。」
107低頭沉默,像是在思考著什麼,我見他的態度似有軟化跡象,不一會兒,他抬頭對我一笑,立正敬禮,說:「報告班長,我知道了。」
「嗯,入列吧。」我微笑揮手要他向值星官報到,一場衝突消弭於無形,我也鬆了一口氣。
部隊是社會的縮影,弟兄們來自四面八方,一樣米養百樣人,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我在部隊裡藉此機會磨鍊自己,從前年少時代的尖頭銳角在此一路碰碰撞撞磨得圓滑。幹訓班的分隊長也曾勉勵我們,部隊裡所要學習,一言以蔽之,即學做人、學做事、交朋友,我銘記於心。面對初接觸部隊文化的新兵戰士,我常說不出什麼大道理,所以拿這些前人的經驗來訓勉他們。我摒棄八股的八字評語,在莒光作文簿裡與他們溝通觀念,我並不期望讓所有的頑石點頭,只要其中任何一人覺得受用,就值得了,這些年來,我始終抱持這個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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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舍外的芒果樹稀稀落落冒出芒果花,我們這片貧脊的土地從來沒有足夠的養份供給芒果結實長大,雨季來臨,打落纖弱黃花,散落一地遺憾。五百障礙場的雜草堅韌地發了綠芽,褪去灰衫,戰鬥教練場上,槍管上附著擦不去的黃土與鐵銹,草綠服乾了又溼,溼了又乾,肩背上滿佈白色結晶鹽,一抖即落,卻抖不落一身的疲憊與茫然。
這樣氣候變幻無常的季節,連上來了一位新連長,從幹部以至於新兵,重新適應不同主管的領導風格,著實過了一段陣痛期。就在這敏感的時候,105感冒了,在衛生條件極差的環境裡,病毒像瘟疫一樣漫延開來,幾乎是一人染病,全連皆傷,氣候與阿兵哥們的不懂得照顧自己是原因,但罪魁禍首是飯後餐盤的清洗方式,幾桶水供全連的餐盤浸洗,病毒由此滋生傳遞。
105的情況尚稱穩定,但是集體行動的部隊無法讓他脫隊安心養病,偶發的高燒令人憂心。偏偏新來的連長走馬上任三把火,嚴格管束部隊操課,下令新兵如果想要放假必須通過測驗。消息佈達,我開始擔心105是否可以順利休假。
時間易逝,轉眼周末將至,測驗在即,105的病體卻尚未痊癒,我平日沒有準備應急藥物的習慣,徒呼負負。早上的操課結束,105發了些汗,似乎有好轉的跡象,下午的裝備保養時間我則留他在軍械室擦槍。
裝備保養後就要舉行五百障礙測驗。105安靜坐在地上擦著手中的槍,他一語不發,強裝鎮定的樣子讓我的心揪成一團。我捧起他的臉,將手掌按在他的額頭上,手心傳來微熱,這樣的情況下他實在需要多一點的休息。
「105,你知道班長的脾氣,」我突然覺得自己是個狠心的母親,一步一步將自己的孩子推進火坑,冷靜的像是置身事外的劊子手。
「如果你也想放假,就要靠自己爭取。」
我幾乎無法面對他那堅決的眼神,話甫語畢,心就像遇熱的牛油融化開來,難捨地撫著他的頭,想要再對他說些什麼,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部隊全付武裝由值星官帶至五百障礙場地,我因為站安官而無法隨行,一顆心卻緊緊懸在105身上。
障礙場上傳來陣陣的吆暍聲,隨著每一聲哨音,我幻想虛弱的他越過高低槓,勉強攀上爬竿,拍竿頂後溜下,重重蹬在地上,接著一腳蹬在牆上借力爬上板牆,卻因為氣力不足,撐不上去,幾經掙扎,最後才在同伴的協助之下翻越而過。來到階梯前,有點懼高的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鼓足勇氣跳下去,卻不小心絆了一下,跌在沙堆裡,我驚呼一聲,只見他起身拍拍身上灰塵,繼續通過平衡木、高絆網,就在抵達終點前的二公尺,終於癱軟不支倒地,雨水淅淅瀝瀝打在他慘白的臉上、身上。
目睹這一切的我崩潰跪倒,喃喃自責:「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弟兄們大家看,太陽已下山,今天的工作已經都做完,莎喲娜拉再會啦!……」一陣雄壯激昂的歌聲伴著答數聲回到連上,我在安官桌前望向屋外,一輪火紅的太陽正緩緩西沉,紅透了半個天空,哪來的風?哪來的雨?我的105呢?105呢?我怎麼也無法按奈胸中那股無端的煩躁。
阿忠學長笑著走向安官桌,一反往常撲克臉的模樣,豎起姆指對我說:「你的公差厲害,五百障礙跑第一。」我以為他在開玩笑,啐他道:「你唬爛。」
「我騙你做什麼?105多神勇咧!抱病上場還跑二分四十五秒。」這個成績對新兵來說相當優異。
我半信半疑,搶過他手中的測驗成績,果然清清楚楚寫著二分四十五秒。我心裡一陣激動,轉身向大寢室裡休息的新兵群大喊:「105~」
「有!」105恭恭謹謹地跑到我面前,不好意思地低著頭,我望著他,直點著頭,點著頭,久久說不出話來。如果這時候天地間只剩下我們,我一定會緊緊抱住他,舉向天空,永遠永遠都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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