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台灣的夏天像海濱熱浪襲來，柏油路上隱隱浮動氤氳熱氣，遠望景物變形扭曲。越是接近結訓日，新兵的情緒就像蒸散四溢的燥熱，浮動著不安。金門、澎湖的遣送營在本師，本師的外島籤也佔了總籤數的近三分之一，幹部幾乎不敢向新兵透露這個訊息，但新兵總有管道得知。上一梯兵有人逾假未歸，這梯兵的防逃警報也就拉得特別響。
105也變得活潑了，也許是因為校訓選兵的關係，105是電子科畢業，又沒有案底在身，乾淨的像張白紙，校訓選兵馬上就被通訊學校挑走，可喜的是50跟參一公差也被選上。部隊有著落，笑容漸漸展開，出操上課也都保持愉快心情。我偶爾要收收他們的心，拉拉勒束的韁繩。在中心是跟幹部混熟了，有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當是福利，但是下部隊一切都是未知數，怎麼知道分發的部隊又是怎樣一個局面。所以在連上我總是扮演持韁的駕駛。
我揹值星的當週狀況頻仍，幹部支援的支援，休假的休假，我這個值星班長簡直比新兵還要操累。戰鬥教練課將部隊帶到教練場後，連長體恤幹部，親執教鞭授課。剛開始當然是先訓誡阿兵哥們要乖乖聽話，與每梯兵必複頌的大道理，說到激動處，口沫齊飛，滔滔不絕。我遠望蒼天白雲，並未留意連長的訓示，不多時只聽見部隊裡傳來短瞬的低聲咕噥，我還來不及搞清楚狀況，連長暴怒的吼聲已響：「剛剛是誰？給我站起來！」
一股肅殺的寒意迅速奔竄方圓百尺，眾人似乎被這一喝嚇住，連呼吸都停頓了。良久，才看見一個新兵畏怯地站起來。
是105！
竟然是105！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值星官記起來，這個禮拜禁足！」連長不帶一絲感情，冷冷地說。
好勝的我怎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我的公差身上？我皺起眉頭，105無助地朝我望了一眼，我背手稍息而立，眼光注視前方，嚴厲的表情不言而喻，始終沒正眼瞧他。
整個上午的課程我已不記得是如何度過，只覺得藍白紅三色值星帶揹在身上，好沉重……
中午回到連上，我將部隊暫時交給阿忠學長，把105叫到了班長室。
我坐在床沿，105立正挺直站著，手掌緊貼褲縫，與大腿接觸部位汗溼一片，若在平時，我大概已經與他嘻嘻哈哈鬧在一起了。這個時候，階級的位差在我們之間形成一道無形牆，命令與服從突然有了共識，靜默取代一切，只有天花板上的風扇還嗡嗡地轉著。
我長呼了一口氣，正色緩緩說道：「都是班長的錯，寵壞了你，讓你失了分寸，才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自己的錯自己承擔，這個禮拜班長一起留下來陪你。」
「報告班……」105的嘴裡努力地吐出了三個字，旋即泣不成聲，哭成淚人兒，肩膀嗦嗦起伏，像是要把滿肚子的委屈全數湧出來，嘴巴一張一闔說了什麼，可我一個字也聽不清楚。原來還耳題面命要自己不能心軟，這會兒卻再也抵受不住，兩股拉距的念頭此消彼長，私心還是戰勝了理性。
再怎麼樣還是個大孩子啊！我想，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的我說不定比他要更執拗更愛玩呢。一轉念，戚戚然對他說：「部隊的事可大可小，如果今天別人真要搞你的時候，誰也救不了，一個人一套標準哪。」
他點點頭，眼淚仍止不住地掉，我憐惜地拍拍他的肩，說：「記住今天的教訓，不要再犯同樣的錯。」低頭想看看他的臉，卻不知何時視線也已模糊，泛濫著廉價的憐憫，柔聲說：「把眼淚擦一擦，不要讓人看笑話了。」
讓他入列報到之後，我兀自坐在床沿，抱頭回想這整個事件的發生過程與處理方式，腦中亂成一片，窒悶的矛盾充塞胸臆，飽漲欲裂。我需要一點時間，不，或更多時間，來平息我衝突翻絞的思緒，以及……胯間之物蠢蠢勃發的騷動。
「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我掐著腦袋不斷發出疑問。
嗡……嗡……只有風扇猶原轉著、轉著，嗡……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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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點名後找了個時間向連長報告，沒等我把話說完，他說：「你決定就好。」部隊的事果真是可大可小，因人而異。
沒有真正十惡不赦的人，我還是讓105放假了。
這是結訓探親假前最後一次的假日。所有的新兵都讓他們回家了，我想起上一梯兵的這個時候，正在南考部支援333師旅帶營測驗，白天現地偵查，穿梭鳳梨田、甘蔗園，夜宿廟宇前、魚塘邊，疲累飢寒交迫，沒有多餘的心思移作他想。但那梯兵卻是我最認真用心的一次經驗，與新兵們教學相長，連上一百餘人，第二周即可叫出學號，無一誤認。碰了最多釘子，卻學到最多事情。投入最多心血，最後卻無緣親送他們離開中心。
也許這樣也好，省去了生離的痛苦，二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然而朝夕相處，卻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曾經語意深長問過屆退的學長，對於結訓的新兵有沒有一絲難捨，他似笑非笑回答，多帶幾梯就會麻痹了。
我心裡暗暗期許，只要真用過心，感情是永遠不會麻痺的。
放假回來就是一連串的裝備繳回與抽籤準備，國防部、校訓等單位選上的阿兵哥早已塵埃落定，就讓他們負責連上一些裝備整備的工作。其餘的新兵，不是素質不好，大多是學歷不符，或是有案底，不少身上刺了張牙舞爪的刺青，也因此打入抽籤之列，現實就這麼殘酷，少不更事的青春印記，也許就此誤了一生。
105跟著我的時間更多了，我軍械室百來支槍就交給他跟50。我常有意無意跟他們提到，上梯兵結訓的時候交代公差整理我的工具小庫房，只丟了一句話要好好整理，一直沒有時間複檢，直到梯次間隔休兵喘息的時候走進庫房一看，整潔之程度已然超出我預設的標準。
「校訓出來要掛下士階級，你們是未來的幹部，要當個讓人放心的幹部。」只見他們眨眨眼、點點頭，隨即又鬧成一團。
有時候我懷疑著105小小的腦袋裡能不能裝下那麼多的叮嚀？肩上是否扛得下這麼重的責任？而那臂膀是那麼容易擁在懷裡，一旦鬆開我環抱的堅固羽翼時，他能獨自面對這龐大體制下渾沌未知的命運嗎？他是否強壯的足以適應沒有人照顧的環境？那麼我對他過度的關注與保護是否適足以害了他？
不等我找到答案，他就要離開我的城堡了。
所有人雀躍地迎接五天的結訓假，引頸接過用二個月汗血換得的一紙假單，步履輕盈地奔出營區，獨我一人逆拒著全營的歡樂，躊躇悵惘。是誰說過我連笑起來都是悲苦？我心裡那漩無底的黑洞是傾所有的期待與歡笑都填不滿啊！
我想著105初報到時的生澀模樣，傻愣愣的鬚青頭皮，削瘦的身形因著規律的訓練逐日精實健壯。
我想著105炙陽的鋼盔下那副專注的眼神，兩頰下巴凝著晶瑩的汗水，悍然持著我交付他的第二生命時的忠耿。
我想著105搖頭晃腦吟著布袋戲的台詞，戰鬥澡後手捧臉盆水從容晃過中庭，眾人皆慌我獨閒逸的自在模樣。
我想著105在行伍中跑著，游刃有餘跟隨，陸軍汗衫縛在腰際，精赤上身在夕陽的餘暉下油亮顫動，即便稍縱腳程就可以換得前方視界開闊，仍願追隨身後不即不離，於是我一個回頭便得到了安定。
而今我發足狂奔在靜謐的營區，欲在喘息間散盡體內殘存的嗔癡，那一幢幢方正的營舍裡蘊化了無數男體交熾的能量，我在快速的移動間透視、意淫、靈魂交合……
奔跑沒有盡頭，思念迴圈，慾望潮汐隨呼吸深淺拾級而止。
一股濃稠的哀傷如哽在喉，我拖著腳步走回連上，四面水泥牆框住沉默的微粒，空氣靜止，整個覷黑的空間，彷彿前一刻還滿是人聲，這一刻卻萬籟俱寂，我踉蹌跌坐在板凳上，望著揮之不去的無邊淒清，猛一抽氣，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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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及時接訓一梯新兵填補這個空隙，讓我繼續跟他們搏感情，也許我不會這麼想他，因為我有一個多月的梯次間隔可以日夜複習共處的日子。
105在通訊學校受訓期間，有空都會打電話給我，電話裡跟展仔（50）輪流向我報告近況，活靈活現就像在眼前一樣，難得放假一天，也抽空回來連上探視，幫我修理故障的槍箱。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跟一個與我成長背景如此截然不同的人如此貼近，或許是因為我的外表嚴肅而剛正，大多數的人都選擇與我保持距離，其實我也可以放下身段，岔腳蹲著，滿嘴髒話，跟他們打成一片的啊。
有一次在鳳山市區等車的空暇，躲在書店隨手翻閱雜誌，不意竟在《全球防衛雜誌》裡見到通訊學校的報導，文中穿插的圖片裡，一個熟悉的背影幾乎讓我當場失聲驚呼，那不正是他嗎？在他對面臉帶笑容的，就是寶龜（參一公差），我絕對不會錯認。這雜誌我從未有興趣翻過，但就是這樣的機緣巧合竟然讓我在雜誌裡找到莫名的悸動，我相信，冥冥之中，我們之間，一定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彼此牽繫著，讓我遇見他，讓他遇見我。
二個月的受訓之後，105抽籤抽中澎湖，電話裡自我解嘲的說幸好沒有抽到金門馬祖，然後又補上一句：「世事如棋，乾坤莫測，笑盡英雄。」再加乾笑兩聲。
在壽山等船的日子，我去探望他，一派樂觀的模樣，更教人不捨，此後要見他，不知要相隔多久，澎湖與台灣的確比其他外島近很多，但是我的思念仍要隔海與他遙遙相望。
我想在他心裡我永遠是那個連笑起來仍一絲不茍的嚴肅班長吧！即使後來他憑自己的能力打破建制當上士官長，在信裡、在電話裡，或見面時仍不棄地喊我一聲班長。
「我都拿你的話來教訓我們那些阿兵哥。」
我的信念畢竟有了傳承。
很早的時候就跟弟弟的感情不睦，他彷彿是我嫡親外的兄弟，與我更緊密相連，默契更深。所以幾次地震，淹水或颱風，我都在第一時間接到他的電話，感動地無以復加。
他說他要買車，我考量他的經濟狀況與需求，建議他買喜美，不料他隨即反駁喜美車的鋼鈑太薄，「不夠勇！」我鼻子摸摸，自討沒趣走開。
過好一陣子，他來台南找我，開著一部黑色喜美，我笑著堵他道：「不是說喜美鋼鈑薄嗎？」他羞赧地謅了些理由，我調侃他幾句，心裡還是有些感動，我的話他還是聽的。
他喜歡開快車，最是令人擔心，後來換了一部同廠Honda cv3，擺明了要穿梭鑽洞狂飆用的。有一次坐上朋友的車，出了車禍（還不是自己開車），下巴動了刀，一個多月不能進食，難過地直掉淚，也不是怕痛，而是想到長這麼大了還要父母照料飲食，心裡過意不去。
我說你也知道父母的辛苦呵，不只你父母擔心，我也不時掛念著你的安危，所有關心你的人都受累，我們的心緊隨著你的車子飛馳，出事了，我們的心也死了，這點你總要明白。
他一貫低頭思索的模樣，眼角泛著光，我知道他是聽進去了，我知道，我的話他始終是聽的。
Honda引擎支援的麥拿崙車隊於八O年代在賽車場上連續六年拿下F-1賽車冠軍，賽車手們無不為Honda獨特迷人的引擎聲所吸引，低轉速時低沉迴盪，高轉速時澎湃悅耳，一如「疾風中的快板」（註），激昂遠颺。
我的105，我可以放心地讓你去飛了，在你眼前有如賽車跑道迂迴的路上，偶有障礙橫阻，那也是考驗你技術的時候，你身體裡砰然而動的音響，激發你源源不絕的前進動力，那是你的心，你的感受，只要你願意，你的心有無限改造的可能。那所有車狂們傾心的本田引擎製造的樂音－Honda sound，就在你心底。
註：相關資料參《車廠的故事》
http://www.auto-online.com.tw/story/honda/story_honda.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