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他開給我的書目一本一本從架上翻了出來,攤在他的面前,連只有作者,題目都不全的論文都給我找著了。他詫異地望著我,我聳聳肩說,「讀書不行,從數字列中找出規律卻是專長。」
在他奮筆疾書的當兒,我也無聊地翻著桌上的論文,都是些看不懂的文字符號,「寫論文就是一句話可以說完整的意思偏偏要用十句話來表達。」我的語氣充滿酸味,他笑笑回應,繼續埋頭抄著他的筆記。
他的論文大致的架構已經完整了,只差一些細節的資料補遺及潤飾的動作。一旁的我試著在眾多書堆中找出一本比較有趣的內容,翻了三兩頁還是被瞌睡蟲給打倒在案。
圖書室特有的陰涼混著油墨的味道,儘管如此我還是被整個背脊的汗水熱醒,原來已經接近正午時分,左右顧盼不到他的人影,走出門一看,他已在長廊的一端翻印他找著的書頁。
和他認識是在高二的時候,小我一屆,是我弟的同學,後來陰錯陽差變成室友。他個子不高,說話口氣倒不小,喜歡開些玩笑,雖然不針對誰,但是旁人聽來都覺得不舒服,我倒還好,覺得他說話挺有趣,大概也只有我能回他幾句。也許是因為這樣,我弟反而不喜歡他。
有一次幾個死黨約好上台北開開眼界,所有的細節都安排妥當。凌晨六時大家準備出發,發現他還躺在床上,以為他賴床不起,拼了命搖他都沒反應,明明呼吸順暢沒有異狀,硬是叫不起來,最後只好放棄他。這件事之後,我弟對他頗不諒解,當沒他這個人,我雖然知道,也無法勸和,因為我知道我弟的脾氣比我更硬更臭。
「那一次你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去台北?」抓到機會我私下問他。
遲疑了一下,他才說:「如果跟你們去的話,大概會花很多錢。」
「可是車票都已經買了,不是浪費了嗎?」我疑惑地問。
「如果去了台北,花費會更多,兩害相衡取其輕,所以決定不去。」他說。
「好小子,原來那天是故意裝睡……」我笑著把他的頭扭在脅下,心裡卻微微酸楚。
也許是家庭環境的關係,他的生活起居一向從簡,我家裡當時家境還算小康,從未擔心過食無肉糜,一年內掉了三輛腳踏車,眉頭都不皺一下,有時候呼朋引伴吆喝去吃喝玩樂,偶爾他會跟不上。
他的身形與長相有些猥瑣,單眼皮瞇起來看人的時候,會讓對方有被睨視的感覺,那個年紀的學生,多少都會以貌取人。他似乎知道自己先天的不足,決定加入學校的田徑隊,發展另一項技藝。他說運動可以改變一個人的體型遺傳,於是我慢慢看他從一棵瘦弱的小樹,漸漸發芽茁壯。
吃膩泡麵的時候,我們會相偕去救國團後面的自助餐吃飯,那裡的菜色非常合我們客家人的胃口。相對而座我們不必刻意找話題聊天,但他總會告訴我一些家裡的事,父母就是一般樸實的鄉下人,哥哥不長進,愛跟他打架,姊姊有尿失禁的毛病,我埋著頭說我很遺憾聽到這些,他說沒什麼,所以父母對他的期望很高。
他家裡養豬,放假還要回家去豬舍幫忙,把豬糞傾倒池塘餵食吳郭魚,我邊聽邊慶幸自己並不愛吃吳郭魚。
我說,我媽為了取得自耕農的資格,幾年前也養過牛,種草割芒餵牛都自己來,我從來也不曾幫忙。只不過養了三四頭牛,其中一隻發了怪病,怎麼都站不起來,我騎著腳踏車到田裡晃蕩,就這麼一次,看見牛懇切的眼睛裡隱隱含著飽滿淚光。
「這牛怎麼了?」
「病了。」
「那要怎麼辦?」
「你爸說要捐給農專做解剖研究。」
二年後他考上屏東師範大學,終於還是回到屏東老家,讀書除了學雜費全免,還有生活補助津貼。那時候,我一心嚮往的台北生活剛好幻滅滿週年。
「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把這些影印好的資料寫上出處?」他將手上的論文翻頁再印,「論文越寫越多,要找的資料好像永遠都找不完,下個禮拜考慮是不是要再來一趟。」原來老婆的預產期就在這幾天,難怪他一個禮拜的行程搞不定。
「時間過得真快,第二胎就要出來了。」我有些感慨。
「沒辦法,什麼都輸你,只有在這裡贏回來。」這傢伙唸到碩士,婚也結了,還是想不開,比高比矮比長相,那麼多怎比得完?
出得社會資料館,已是下午二點多,所有建築物、柏油路正午吸收的熱能全都在這時候散發出來,蒸得我腦袋發暈。緩步走在政大的校園,有種回到學生時代的錯覺,身旁這個人的模樣跟十二年前的他幾乎看不出什麼變化,我們一起一點一點長大,每見一次,就高一點,每見一次,就壯一點,回憶的時空交錯重疊,我也不知道現在腦中的他究竟是十秒鐘前的他,還是十年前的他。而他看我的時候,是否也訝然歲月刻劃的痕跡?
突然間他停了下來,指著路邊一輛車說:「下次換車要換這輛。」隨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輛VW PASSAT 1.8T。嘿,這輛車也曾在我建議老爸換車的名單中。
「你以前不是說過最愛MITSUBISHI ECLISPE嗎?圓融流線、艷紅火辣……」我質疑。
「還是房車適合我們這些有家室的人,出門載老婆孩子比較方便,現在那部NISSAN SENTRA 1.6的馬力稍嫌小了點。」呵呵,我用微笑讚許他,這小子真的長大了,畢竟是已婚男人,一切以家庭為重。
「什麼時候輪到你?」空氣瞬間凝結,我默然……
捷運忠孝復興站長長的電扶梯上,我站立著。促狹地想,這時候如果有一個人跌倒,一定會引發可怕的骨牌效應。
沿著板南線我們坐到火車站,搭捷運的次數不算少,每次到了火車站還是要吃力地盯著指示牌標示的方向。
「我只能送你到這裡,一會兒還有約。」我拍拍他的肩,「下次什麼時候參加鐵人三項,記得通知我。」
「這二年荒廢了沒持續訓練,過些時候決定要參加的話,一定找你一起練,有伴比較不寂寞。」談到他愛好的運動,眼睛都亮了起來。
「嗯,從這裡可以直接到火車月台,一路順風,老婆生了記得通知我。」
「一定,回屏東我請你喝滿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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