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有一爿化妝鏡櫥，大抵是母親的嫁妝，搬了幾次家，始終跟著。從父母的床前乃至於妹妹的床前，都是清晨起身可以照見自己的位置。母親平時無裝扮習慣，所以底下三個大抽屜頂多擺放雜物，有一捆捆當年當針織女工殘存的線捲兒跟針線盒、黑白結婚照、一家子的相本、皮包絲巾，甚至針車油、起子把手……
我常常在櫥子裡尋寶，搜羅一切可能佩帶在身上的物件，一顆鈕扣加幾枚胸針，脖子再圈上圍巾，斜斜掛著背包，在床上跳啊跳的，鏡子正足以容下未發育的身體，再沒有比這更快活的事了。有一回灑翻明星花露水，戴了一身的香氣，毫無悔意地對著鏡子搔首弄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像極了天生明星，只可惜錯生男兒身。
我本不愛自己的身體，總要用衣服遮掩，一件蓋過一件，重重疊疊。直到高二那年，我突然發現了自己的身體，在浴室裡。我緩緩舉起一手，偏過頭用臉頰摩娑細毛的輕觸，一手滑下胯間之物，搓揉把玩，對著鏡中介於男孩與男人之間的肉體，竟然興味盎然，昔日那付不屑一顧乾癟的骨頭架子，肌肉逐日生長蔓延，竟也吸引得我的目光。
有好幾次我懷疑鏡中那人，只是自己的幻想，怎生得如此好看？卻無人暗示過好感。我對著鏡子擠右眼，鏡中那人則對我眨左眼，我甩頭，他髮絲飛揚。那真的是我嗎？我撫著飽滿雙頰，鏡中那人卻是削瘦精實，我雙眼疲憊凝視，他卻目光矍鑠瞪視。我眼中所見是否就是鏡中所映照的景象，我常感到迷惑，單眼皮小眼睛的視界範圍是否等同於瞳鈴大眼？若是，那又為何每個人所描述的世界卻是千變萬化，無一相同。
所以我也看過許多種自己不同的面貌。案前小鏡顯現的是滿面坑疤的臉，往往還有化膿粉刺被擠破時狂射的汁液。辦公室茶水間的化妝鏡是連身的整裝鏡，每天早晨對著鏡子打領帶的自己，也許是一天中最標緻整齊的時刻，從頭到腳，西裝畢挺，精神抖擻。公司廁所的鏡子，置於被鄙棄的角落，便宜又廉價，所以我只對鏡子整理蓬翹的頭髮，毫不留戀，因為這面鏡子會扭曲我的臉，即使我笑的時候，也會被鏡面拉扯變形，而顯得似笑非笑，有兒童樂園哈哈鏡的效果，讓我永遠搞不清腰帶紮的正不正，衣角塞齊了沒，或者該扮什麼樣的表情。
相較之下，他住處電梯裡的鏡子就顯得平易近人多了，鏡中的我總是帶著一抹幸福的笑容，適度暈黃的燈光下，五官碰巧不被陰影遮蔽，臉上瑕疵也受到燈光保護，一切安排的恰如其分，我極滿意鏡中的那個我。他房裡的鏡子也不差，我們對著鏡子做愛，享受雙重歡愉，看肉體顫動，激情有如螢幕的交歡，更似有觀眾守在旁側，需更賣力演出。
所以我會花很多時間面對鏡子去揣摩面部的表情，這樣我才會知道生氣的時候該如何抽動鼻翼，牽動上眼下唇，而不至於讓人太害怕。笑的時候露出牙齒是代表高興，上下顎分離的笑是開懷，抿嘴角往下是含羞帶怯，蹙眉而笑是無奈。傾聽他人悲傷的時候其實嘴角可以微微上揚，稍微瞇起眼，表示也了解對方的苦，拒絕他人的時候不須怒目，佻皮的神情反而能化解彼此的尷尬。總要隨時隨地呈現適當的表情，以搏得他人的好感，在應對進退中合理得體。
健身房的鏡子，原來是用來偷窺的工具，起初我不很願意將視線放在自己身上，後來每增加一塊重量，就增加了我注視鏡中那人的意願。我注意觀察他的線條變化，肌肉的生長情況，我會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使力運勁於手臂，看狂鼓的三角、二頭、三頭線條，讓我有驕傲的滿足。或在更衣時攬鏡作態，手捧吸氣時胸肌的充實感，都不枉了咬牙揮汗的耗盡精力。健身是另一種形式的自我實現，看著身體一天天結實壯大，以後天的意志力改造自己，用肌肉的高度增加自信，比腦袋的補強簡單的多。
舞蹈老師說， 跳舞是件快樂的事，要放鬆身體，像嬰兒一樣柔軟，像海洋一般包容。我的僵硬事實上是來自團體的壓力，我不敢在同事間、鏡子前展現我的肢體動作，深怕一個把持不住，讓身體裡的那個靈魂跑出來，赤裸裸地攤在眾人面前被檢視。所以一開始我總是專注著自己的步伐，並不時用眼睛餘光觀察其他人的身型，我會刻意把自己擺得很笨拙，那是男人初次舞動身體該有的表現。但很快地我厭倦了這樣隱藏自己，我可以搖得很自在的。當然我還是會留意助教的鏡架後目光的方向，還有她似笑非笑的嘴角，等到我發現這一切都是我多餘的顧慮，我並非她注視的焦點，才放心大膽的放肆自己。
我的律動不具任何儀式意義，而是將心中的關於美的經驗表達出來，可以像虎豹一樣剛猛有力，也可以像水蛇一樣的妖嬈姿態。我恍若是整支舞的主角，陶醉在鏡中人自迷的神情裡，原來這時候的我，也有傳播熱情的能力，而可以不顧別人的眼光。
我在鏡子裡找自己，有時候找得到，有時候找不到。找不到的時候我會在黑暗中尋找，找到的時候我仍舊要懷疑，那是否真的是我，也一樣是別人眼中的我嗎？還是，那雙手可以觸摸，呼吸有氣息長存的，才是真正的我。然而一體如我，依著時間的流逝，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此刻之我已非前刻之我，鏡中所映照，永遠是不停止改變之我。畢竟鏡子不同於照相機，而相片能留住影像，卻不能留住時間。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