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嗅覺的書寫,我曾震懾於徐四金筆下,那個掌管嗅覺的魔鬼葛奴乙。在城市惡臭匯集的腐敗角落,被魚販母親以為魚腸魚肚丟棄的死胎,吸乾寄養奶媽奶水的無味棄嬰,卻是製造任何香水(或說是味道)的天才。
跟隨葛奴乙的腳步,我們似乎可以聞到橙花油、晚香玉、蘇合香、龍涎香、黃水仙的香味,當然也不免聞到鞣革廠的化學腐味、金屬門把的鐵銹味、臭狸、氨水、凝血腥臭以及得天花小孩的馬糞味、得猩紅熱的過熟蘋果味、德魯奧身上混合汗與精液的臭味,隱匿沼澤街少女無法言喻的一縷幽香而至二十五種以冷萃法萃取自二十五位少女的封存處子體香。
還有,聞不到,也無從想像,姑且稱之為味道的味道。
一種即使走在人群被千萬人見過,卻沒有人可以描述得出他具體形象的味道竟然可以被製造。讓整座格拉斯城市陷入瘋狂,誘引老人村姑律師修女深層慾望歇斯底里淫亂雜交,若稱之為巫術會更合適的味道、激發邊緣人類原始獸性圍剿啃噬的自毀氣味……味道原來可以這樣描寫!我彷彿經歷了一場豐富而處處充滿奇幻的嗅覺之旅。
我沒有葛奴乙熟練精準的味道萃取術,也沒有蒐集二十五個男人體味的膽量癖好,我僅有一些關於味道的記憶。
在我還沒完全看清楚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已迫不及待引領我走入一個感官的世界,人類的性意識是從什麼時期開始,我並不確切知道,在他身上,我的視覺、嗅覺、觸覺與慾望同時被滿足。這個領域,我顯然早慧。
他的味道不可謂香,是種淡淡的,偏軟調,聞起來有若輕輕搖晃高腳杯裡的鵝黃酒液,身體會不由自主隨著空氣中漂浮的透明微粒搖擺迷醉。這味道,至今我仍未在第二個男人身上聞過。
我在一次課堂中無意間聞到一股強烈的香味,剛開始我以為是某位女同學身上散發的體香,但是細聞之後發現不對,那不是屬於女性溫柔的暖香,而略帶有男性剛硬的氣息。
是隔著數坐之遙的鴻,某市長的兒子,課業與運動都出類拔萃的學生,我迷戀過他一段時間,尤其喜歡他結實的大腿。有一年暑假我們都愛到游泳池,玩任何可以想像得到的把戲,泡水泡到皮膚發皺。有一回大夥兒玩得過火,我不慎在他的腹肌上抓了一道長長的爪痕,他氣呼呼地摸著傷口說:「我要回去跟我媽媽講!」從此對他的綺想破滅。
但是對於味道的記憶我選擇保留,往後幾年我有機會就尋找味道的來源,試過幾種不同的香皂都不對味,最後才從另一個人身上發現類似的味道,是IVORY香皂。現在我也用IVORY,可是我在自己身上卻聞不到與他相同的味道,原來相同的東西用在不同的人身上,催化的結果也不盡相同。
我在清晨的微光裡凝視熟睡的忠,有著安詳靜謐的臉。他身上有股隱隱約約,幾不可辨,唯有閉起眼睛用心靈感受,才能聞到的氣味,即使棉被覆蓋,仍因為體熱的蒸發穿透而出,我在觸手可及的距離看著他的身體隨著呼吸起伏,渴望鑽進他的被窩吸盡那身體與棉絮交揉,帶有些許清晨稀冷空氣的特殊氣味。
忠與我始終維持若即若離的距離,就像他身上若隱若現的味道。也許有一天該讓他知道,他曾經讓我的心如針扎般痛苦,如此日日夜夜,季節輪轉。
動物有以聲音求偶,有以舞蹈求偶,有以氣味求偶。如果我會被J吸引,無疑是因為他濃烈不羈的雄性氣味,不斷激起我潛在動物性慾望,我常懷疑是否在生物進化的過程中岔了鏈結,使他保留了未被人類學家所發覺的不明物種器官。在葛奴乙讓整座城市為之瘋狂的香水中,必定也摻入了這股味道,否則我怎會每每欺近而聞,總被撞擊得心旌動搖至不可自拔,三魂七魄飛離自體重重纏繞著他,最令我迷醉狂亂的直人。
我不甘只在玩笑間有意無意觸碰他的身體,卻又無奈,在西裝襯衫領帶的包裝之下,我必須保持一貫彬彬有禮的紳士風度,微笑祝福婚姻美滿、永浴愛河……
屬於我的味道呢?
常常是體育課前換裝的空檔,阿輝總愛將我抱個滿懷,揚也是,嘻著說:「你身上怎麼有牛奶的味道?」這讓我想起更早之前的少年阿昇,用身體緊緊將我推向欄杆,擠得我喘不過氣來,我依稀感覺隱隱一只槓得死硬的硬物抵在身後,我轉身使勁推開他,從此不再跟他說話。我原來也喜歡他的啊!但我總是這樣的年少無知,意氣用事。
也是因為這樣的無知無邪,才能在那個年紀保有一絲青春的氣息,純粹的味道。當我長大,責任與壓力逐漸堆疊在肩上,不堪負載的汗血慢慢洗去了我原有的味道,酸臭銅臭腐臭取而代之,所以用種種薰苔調、柑橘調、海洋調性的香水遮蓋,身上盡是人工製造的香味,即使衣衫盡褪,用IVORY洗淨全身每一吋肌膚,仍嗅不到與鴻身上相同的味道。原來,人之有味,是無法被模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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