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給你一天,過往的錯誤,是否能因而從此改變?
讓我猜猜看。你想知道我為什麼要自殺。
你想知道我是怎麼活下來的。我為什麼消失。這段時間我都到哪裡去了。但是,你最想先知道為什麼我要自殺,對不對?
沒關係。大家都一樣。他們用我來衡量他們自己。這就像世上某一處畫了一條線,如果你從來沒有越過這條線,你絕對不會想要從高樓往下跳,不會想吞下一整瓶藥丸──但如果你越過線了,你也許想這麼做。他們覺得我越過了這條線。他們問自己:「我會不會哪天也走到像他那麼接近這條線的地步?」
說真的,沒有這麼一條線。有的只是你的人生,你如何把人生弄得亂七八糟,以及到時候誰會來救你。
或者誰不會來救你。
回顧過去,我開始一點一點拆解我母親去世那天的經過。她走的時候,我不在她身邊,而我應該在的。因為我說了謊。這樣做很糟糕。喪禮不是保得住秘密的地方。我站在她墓碑旁,拼命要自己相信這不是我的錯。這時,我那十四歲的女兒握住我手,輕聲說:「爸,我很難過你沒有機會對她說再見。」就這麼一句話。我當場崩潰。我哭著跪了下來,潮濕的青草弄髒了我的長褲。
喪禮結束後,我喝得爛醉,在家裡長沙發上昏了過去。然後事情就變了。某一天發生的事,足以讓你的人生轉向,而那一天就毫不留情地使我的人生急轉直下。我小時候,母親什麼都要管──各種建議與批評,一整套令人窒息的媽媽經。有時我真希望她不要管我。
而她這下子就不管我了。她死了。不再互相探視,打電話。我並未察覺到我開始漂蕩,彷彿我的根被拔了起來,彷彿我沿著一條河的支流往下漂。母親會支撐起某些有關子女的錯覺。我的錯覺之一是,我喜歡那時候的自己,因為她喜歡那時候的我。她一去世,這個概念也跟著消失。
事實上,我一點也不喜歡我自己。在我心中,我仍然把自己看成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運動員。但我不年輕了,也不是運動員了。我是個進入中年的推銷員。我的前途早就成為過去。
我母親去世一年後,我做出了這輩子最愚蠢的理財決定。我聽從了一個女推銷員的話,做了一項投資。她很年輕,相貌美麗,態度自信又活潑,上衣兩顆釦子沒扣,敞開到胸口。當這種女生走過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身邊,會使他滿懷怨氣──除非她找他說話。這時,男人的腦筋就會變笨。我們見了三次面,討論這項投資:兩次在她的辦公室裡,一次在一家希臘菜餐廳,沒有不恰當的事情發生,但是當她的香水使得我恢復清醒後,我已經把絕大部分的存款花在一種現在已一文不值的股票基金上。很快她就被「轉調」到美國西岸。我卻必須向我太太凱撒琳解釋這筆錢的去向。
這件事發生後,我酒喝得更多了──我那個時代的棒球球員都愛喝酒──而喝酒變成我的問題,最後讓我兩度遭到解僱,失去推銷員的工作。被人家炒了魷魚,我繼續喝酒。我的睡眠狀況糟透了。我的三餐糟透了。我光是站直了都好像在衰老。後來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工作,我把漱口藥水和眼藥水藏在口袋裡,好在會見客戶之前衝到洗手間打點自己。錢也成了問題。凱撒琳和我經常為錢吵架。隨著時間過去,我們的婚姻逐漸瓦解。她對於我的痛苦慢慢感到厭倦,我也不怪她這樣。當你討厭自己,你也會惹人厭,甚至你愛的人也會開始討厭你。有一天晚上,她發現我倒在地下室裡,我嘴唇割破了,懷中緊抱著一只棒球手套。
不久我便離開了家人──或者該說是他們離開了我。
我搬到一間公寓裡。我變得獨斷獨行,對人冷漠。誰不跟我喝酒,我就不和他往來。倘若我母親還在世,或許能找出方法來靠近我,她向來擅長這麼做。她會握住我的臂膀說:「查理,好啦好啦,發生什麼事啦?」但是她不在了。父母去世後事情就會變這樣:你每一次要打仗時,不再覺得背後有力量支撐著你,而是每一次都覺得自己孤孤單單上場。
十月初的一天晚上,我決定自殺。
也許你感到驚訝;也許你覺得,像我這樣的男人,一個打過棒球世界大賽的男人,決不會淪落到要自盡的地步,因為這些人再怎麼說都擁有那個叫做「美夢成真」的玩意兒。假如你這樣想,你就錯了。夢想實現後,你只會緩慢得到一種逐漸化開的領悟,發現夢想與你原本料想的不一樣。
而且它不會來拯救你。
給了我最後一擊並把我推出邊界的——你聽了會覺得怪——是我女兒的婚禮。我女兒今年二十二歲,留一頭長而直的頭髮,跟她媽一樣是栗子色,嘴唇也和她媽媽一樣豐潤飽滿。她在一場下午的婚禮中嫁給一個「好男人」。
我只知道這些,因為她信上只寫了這些;這封簡短的信,在婚禮過後幾星期才寄到我住的公寓。
顯然,我的酗酒、憂鬱問題和素來的惡劣行為,使我變成一種端不上台面的丟臉事物,可能會破壞一場家庭儀式。於是,我沒收到邀請,只接到這封短信和兩張照片,一張是我女兒和她的新婚丈夫,兩人緊扣十指站在樹下,另一張是這對快樂的新人舉起香檳酒杯互相祝福。
第二張照片擊垮了我。這種未經安排的快照,捕捉到了永遠無法重複的一瞬,他們倆在談話間開懷大笑,兩人互相輕碰酒杯。如此純真,如此年輕,如此……過去式。這張照片彷彿在嘲弄我的缺席。「你不在場」。這個我見都沒見過的男人,我的前妻認識,我們以前的朋友認識。「但是你不在場」。我再一次在一個重大的家族事件裡缺席了。這一次,我的小女孩不會握住我的手,給我安慰。如今她屬於另一個人。他們沒有問我意見。他們只是通知我。
我看著信封,在寄件人的地方寫著她新冠上的姓氏(她現在是瑪麗亞.藍恩,不是瑪麗亞.伯納托了),卻沒有地址(為什麼?他們怕我登門造訪嗎?)。我心裡有個什麼東西在往下沈,沉得很深很深,深得我再也找不到它了。你被排除在你獨生孩子的生命之外,你覺得有一扇鋼鐵的門鎖上了。你用力敲門,但是他們說什麼也聽不見。覺得沒有人聽你說話,這是放棄的第一步;而放棄是自殺的第一步。
對於這件事,我羞愧到說不出口的地步。
我搬到一間公寓裡。我變得獨斷獨行,對人冷漠。誰不跟我喝酒,我就不和他往來。倘若我母親還在世,或許能找出方法來靠近我,她向來擅長這麼做。她會握住我的臂膀說:「查理,好啦好啦,發生什麼事啦?」但是她不在了。父母去世後事情就會變這樣:你每一次要打仗時,不再覺得背後有力量支撐著你,而是每一次都覺得自己孤孤單單上場。
十月初的一天晚上,我決定自殺。
也許你感到驚訝;也許你覺得,像我這樣的男人,一個打過棒球世界大賽的男人,決不會淪落到要自盡的地步,因為這些人再怎麼說都擁有那個叫做「美夢成真」的玩意兒。假如你這樣想,你就錯了。夢想實現後,你只會緩慢得到一種逐漸化開的領悟,發現夢想與你原本料想的不一樣。
而且它不會來拯救你。
給了我最後一擊並把我推出邊界的——你聽了會覺得怪——是我女兒的婚禮。我女兒今年二十二歲,留一頭長而直的頭髮,跟她媽一樣是栗子色,嘴唇也和她媽媽一樣豐潤飽滿。她在一場下午的婚禮中嫁給一個「好男人」。
我只知道這些,因為她信上只寫了這些;這封簡短的信,在婚禮過後幾星期才寄到我住的公寓。
顯然,我的酗酒、憂鬱問題和素來的惡劣行為,使我變成一種端不上台面的丟臉事物,可能會破壞一場家庭儀式。於是,我沒收到邀請,只接到這封短信和兩張照片,一張是我女兒和她的新婚丈夫,兩人緊扣十指站在樹下,另一張是這對快樂的新人舉起香檳酒杯互相祝福。
我搬到一間公寓裡。我變得獨斷獨行,對人冷漠。誰不跟我喝酒,我就不和他往來。倘若我母親還在世,或許能找出方法來靠近我,她向來擅長這麼做。她會握住我的臂膀說:「查理,好啦好啦,發生什麼事啦?」但是她不在了。父母去世後事情就會變這樣:你每一次要打仗時,不再覺得背後有力量支撐著你,而是每一次都覺得自己孤孤單單上場。
第二張照片擊垮了我。這種未經安排的快照,捕捉到了永遠無法重複的一瞬,他們倆在談話間開懷大笑,兩人互相輕碰酒杯。如此純真,如此年輕,如此……過去式。這張照片彷彿在嘲弄我的缺席。「你不在場」。這個我見都沒見過的男人,我的前妻認識,我們以前的朋友認識。「但是你不在場」。我再一次在一個重大的家族事件裡缺席了。這一次,我的小女孩不會握住我的手,給我安慰。如今她屬於另一個人。他們沒有問我意見。他們只是通知我。
我看著信封,在寄件人的地方寫著她新冠上的姓氏(她現在是瑪麗亞.藍恩,不是瑪麗亞.伯納托了),卻沒有地址(為什麼?他們怕我登門造訪嗎?)。我心裡有個什麼東西在往下沈,沉得很深很深,深得我再也找不到它了。你被排除在你獨生孩子的生命之外,你覺得有一扇鋼鐵的門鎖上了。你用力敲門,但是他們說什麼也聽不見。覺得沒有人聽你說話,這是放棄的第一步;而放棄是自殺的第一步。
就這樣,我想要自殺。
與其說,活著有什麼意義?還不如說,活與不活有什麼差別?
然後,我喝醉了;最後一次喝醉。我先去一個叫「泰德先生酒館」的地方,這裡的酒保是個有張圓臉的瘦削年輕小夥子,可能不比我女兒嫁的那個人年紀大。稍後,我回到我住處,又喝了一些。我把傢俱推得天翻地覆。我在牆上亂寫一通。我想我恐怕是把那兩張結婚照丟進垃圾桶裡了。深夜某個時刻,我決定回家,這意思是說我要回派普維爾灘,那是我長大的地方。開車到派普維爾灘需要兩小時,但我好多年沒回去了。我在公寓裡轉圈子,躊躇徘徊,彷彿在為上路做準備。一趟道別之旅並不需要多做準備。我走進臥室,打開抽屜,拿出一把手槍。
我踉踉蹌蹌,走進車庫,找到我的車,把槍放進儀表板下方的貯物廂裡,又扔了件夾克到後座,或者是前座,也許這件夾克本來就在車上,我不知道。我把車開上馬路,車胎劃過路面,發出尖銳的聲音。整座城市很安靜,路燈閃著黃光,而我將要在我生命開始的地方,把它結束掉。
跌跌撞撞回到上帝面前。就是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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