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
不知是載著什麼急患者的救護車在深冬的窗外凄鳴而過,走遠了仍似城市擁有的一條汙水環城河。河的生命的呼吸越來越濁重,抽鞭心靈渴求潔凈的神經。
一個女人的一生,真有命中注定嗎?注定環繞一個男子而流動。
腥濁的河水流往何處?那垂危的生命向何方祈願?如果一個人死在赴醫半路,他仍會要求走這一遭不是方向的方向?他的靈魂找得到找不到生命最深摯的終點?愛的旅程在某個驛站也布滿這樣的疑惑吧?
愛的憧憬在春天會得到安撫嗎?恐怕未必,但是我面對冬天的如此愛的畫面卻充滿了不安,總以為春天降臨時愛的疑惑會爆發到不可收拾。
季節如果真能影響我,我倒認為值得慶幸,當春天來臨的時候我要知道,我不以為自己會喜歡不受季節影響的人,所謂季節,應當也是人的心靈情緒流動的一個指針吧?至於人,不可測知的是我們會不會永遠祗有一個方向。更讓我疑惑的,這個方向是誰的方向?我所知道的是有些人老覺得這輩子永遠來不及了。
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她一輩子都不願意固定,她的個性沉默而固執,不願意做固定的工作,也不願意待在固定的地方,她好象很少回頭看,也很少計算未來,她似乎祗活在現在,她說她一輩子都不肯定任何事情,包括人的情感及尊嚴,她認為人生有任何可能,她認為人們為了某個目的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當然,她這樣固執並不代表她很消極,或者毫無人生的方向,她也談戀愛,也做些暫時性的工作,也熱愛某些東西,譬如戲劇、繪畫、旅行,她甚至會千里迢迢飛去另一個遙遠的國度探望男友,她往四方散去,卻從不走舊路,也不累積經驗,愛情對她而言,永遠是一頁新的內容。我曾經問她將來怎麼辦?她說:我現在就不知道怎麼辦了。我笑她:你的方向就是沒有方向的方向。沒有人能影響她,她也不影響任何人。我倒認為她還算有方向。
我因此想到我另外一個朋友,我從來沒見過如此厭惡“舊事物”的人。她不喜歡曆史,不喜歡落后地區的人,不喜歡老城市,她害怕陷在這些東西里頭,她狠狠失戀過一次以后絕口不提那次戀愛內容。她是那樣一個勇往直前的人,但是就是不能碰她的愛的曆史,她是那樣一個靈敏、熱情的人,偏偏對愛顯得如此無助、低能。
她在紐約念了多年書,一個人活在最熱鬧的地方,最痛苦也最痛快,她曾比照愛情的遭遇形容生命;失敗也要失敗在最偉大的地方。
紐約偉不偉大我們無從比較,她在那里的第五街晒太陽,讀華爾街日報,她和全世界觀念最新的人同學,各色人種都有,也吃各類新奇的食物,更在捷速方便的地鐵里被嚇,在鬧市上被搶,在四十層高樓上遇到停電,也曾隔岸看商業區大火。是的,她每多待一天,她的朋友就有可能在半夜接到她的電話,什麼都說,就是不提她碰到了什麼人。這世界又往前進了一步,怎麼追都追不上了,我更想知道的是她到底是在追求還是在逃避?她有方向嗎?
終於有一天,她認輸了,她說:我念完這個學位再也不念了。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用追求各樣新的事物來掩飾自己對感情的渴求。她喜歡新的事物,並不是喜歡孤獨。多年的孤獨使她覺得生命的單薄,新的方向並不能替代舊的情地,她終於承認該放松懷抱。她說:“我想真正追求一個彼此相愛的肩膀,我跟著他走,他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
我心內很明白我不是她們兩個任何一個,如果人的一生有注定,我注定不是她們。對感情,我就是那個覺得這輩子永遠來不及的人。我說一句話你不要生氣,我認為這個環境里頭的人的感情根本沒有出路。所以我們一輩子都在追求一份小鼻子小眼睛的愛情,一份次等的愛情。我們不受什麼事物影響,也沒有什麼尊嚴可言,我們祗是選擇其中一些比較有意義的事來做罷了,我們個人的經驗累積對別人毫無作用的地步。
當然,任何事情的過程是要有的,因此,我對在紐約念書多年后終於認輸的朋友說來佩服,她是把愛情當成了她人生全部的過程來過,我很羡慕她說的那句話他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我其實更貼近那個沒有方向的人。
情感一事,永遠有它的新發現、新實踐對不對?至於我,是永遠來不及了。我深信
先文
●
先文收拾好心情重新回到電視台。現在沒有人可以威脅她的心情了,她決定保持一種篤定而自然的韌性。
第一天她走進辦公室,薛敬錄戲去了,除了薛敬幾乎大家都在,意外的是張及同也在。先文總覺得幾個月不見張及同,他身上發出的一股氣息現在更明顯了。要嗅出這種氣味需要一點時間,需要不同的環境,否則會變麻木,那就嗅不出來了。
張及同見到先文進辦公室,拿了杯子似笑非笑刻意制造效果似的經過她身邊出去,嘴里不大不小聲說:“這下有好戲看啰!”
先文沒有吭聲,她也有她的效果。
果然不一會兒張及同又回到辦公室,他剛才是試先文,見她沒反應,現在要真惹她了。他手里端著一杯熱茶,嘴里一語雙關喊著:“燒!燒!燒得厲害!”
先文見機不可失,乘他沒走到座位前,一個箭步走到他面前,反手就給了張及同一個耳光。張及同一則沒料到,一則手沒空,結結實實挨了一記清脆的耳光。等他反應過來,耳光也挨過了,還沒回手打過去,已經被人七手八腳攔了下來。
先文慢條斯理問他:“牙齒打正一點沒有?”
張及同哪里甘心,面目猙獰喊道:“活該男人跑了!有十個也早跑了!”
先文仍不氣:“公平競爭我認了!比別人濫用手段強些。”
張及同還想吵下去,但是給先文一說心里自然有數,鬧大了,難免上報,先文一向不鬧蕾絲新聞,沒有小辮子,他不同,上了報會更夸大。先文像是有備而來。
先文當然知道他的心態,也就暫此收兵,微笑對他說:“下回看人來,別老欺軟怕硬。”她說:“而且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有精力多管管自己的事。”
薛敬正好進辦公室,也聽了大半,張及同見他進來,正想再說什麼,薛敬伸手制止:“你最好少開口!要嘛就打一架!”張及同怎麼可能跟薛敬打?臉上又掛不住,悻悻然走了出去。
薛敬在先文對面坐下:“你開始上班了?”
先文深呼了一口氣:“是啊!而且還是轟轟烈烈的開始。”
薛敬:“沒什麼問題吧?”
先文歪頭一笑:“你看不是很好嗎?”她重新帶了一件外套來架在椅背上,她對電視台的環境幾乎是立刻進入狀況。
薛敬這才放了心:“先文,你安定下來就好。我計划下個月出國進修一段時間。”
先文似乎早料到他有此行,並不驚訝,神色自若道:“你早該出去的,早點去早點回來。”
薛敬無奈一笑:“先文,還是你沉得住氣!”
先文說:“怎麼會!我正想問你李磊去不去。”
他仍不想告訴她,便淡淡地說:“她不去,她大概去東南亞做秀。”先文跟他的關係就現在最平淡,也最平穩,沒有變化並非不好,他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再有變化的風景也祇是風景,徒擾人心而已。關係保持平淡並不容易。
先文大約有點好奇他的語氣,卻並沒有繼續探測下去,她的好奇僅此而止。她站起身,大方自然地說道:“我要去錄節目了,好象有李磊,一起去看看吧?”她知道一定會和李磊見面,但絕對是工作上的,她不和李磊做私下的接触。她不必知道李磊不會來了,薛敬站起身陪她一齊進了副控室,先文調了助理導播,她不做現場指導了。
她最后問他:“手續辦好了嗎?”他們邊走邊聊,他們繼續一路碰見了化了濃妝的演員、神色緊張的劇務、新聞部的記者、粗俗的工作人員,她現在不覺得有什麼好笑的了,她突然就有些懂得了人生。不中途下站的人不會知道。
她說:“最后一餐留給我,我給你和李磊餞行。”
他不忍心否決她的好意,那等於否定他自己。未置可否地說:“也許李磊那時早走了。”
她笑了:“打賭嗎?”
對於他們的事,她已經能開些小玩笑了,他悶久了的心情這才吐出口氣:“你一定會輸的。”他又站在她這邊了,但是她雖然能面對這件事,並不表示一切還原了。他站在她這邊,於他自己而言也不容易。
他送她到副控室門外沒有進去:“你自己留意點張及同,我辦出國手續,會經常不在!有事就找我。”
她輕聲答應:“我知道。”
●
又是一個初春的夜晚,距先文年前離開台北的時間其實並不長,感覺上很長,而且尚未結束她的離開。薛敬出國的手續已經完全辦好,送行的酒不知喝了多少回,先文和他說好,最后這餐飯留給她。
她選了一間郊區的餐廳,餐廳在溪邊,傍著山,溪聲聽來迥然不同於浪潮聲,浪潮聲像一匹心事的馬,溪聲懸著線的叮嚀。都是一種思念,薛敬這次出國,是隔著海的思念,她不準他說出來。
她到餐廳時月亮剛剛偏東向中天走著,在她到達前天色便已經全黑下來,她相信他們吃畢離開時仍是黑夜,她喜歡這種穩定的狀況。
不知為什麼,餐廳里客人很少,僅有的兩桌霸在最亮的正廳,臨溪的房間內因為省電,頂上一盤盤吊燈扭小了,仿佛門燈,推開大門后有哀怨的故事。其實大門早開著了。
薛敬和李磊尚未到,服務生燃亮了她要的房間的燈,現在,環繞正廳四周的房間里,就她坐著的地方是亮的,反而詭異得很,仿佛不該這麼亮,她坐著坐著覺得心虛起來,她像是一個正在等待的女子。她由楓港回來以后,以往那份閑適恬然的心性,現在逐漸淡忘了,她把那份清遠的想法留在楓港了。她現在是一個完全的都市人,過著都市化的生活。或者,她的不安便因這個──坐在溪的旁邊,心底的屬於靈性的記憶悄悄冒了上來。那和現實是完全不協調的。
她轉頭看見正廳那桌有個女子在抽煙,抽得並不專心,分明抽煙只是副題,或者不過為了掩飾不安。她腦際突然掠過一個想法──李磊不會來了。李磊不會甘於做為一道副題,即使有一點懷疑也不願意。
在薛敬辦手續的一個月里,她接下了他大部分工作,她不必在攝影棚現場,所以她和李磊雖在同一座大樓內,甚至同一部戲,卻從沒碰面過。有時候錄李磊的戲,看著她的人在鏡頭里,想到她要走了,情緒會莫名一陣低落,過一下也就恢復了。她知道是因為李磊可以“離開”。一個人可以放棄一些東西,畢竟值得羡慕。
服務生來問過要點什麼菜,她說要等客人。服務生懶洋洋的走開了,但是並不走遠。這家館子營業狀況好象還沒開市就打烊了。她看到薛敬一個人穿過正廳兩桌席次走過來,他一個人先來了?幸好李磊沒有先到,她們兩個要談什麼?李磊原先要談的她不想談,現在再談時機和情緒全不對了。
她看到薛敬走過來的表情,已經明白李磊今天不會來了,不知怎麼,她暗中松了一口氣。她們這樣半生不熟,其實是最糟糕的狀況,完全陌生剛開始認識或熟極了不需要特別應對都好。她們現在的情況,完全輕松不起來。李磊出去一趟再回來便不同了,那時,李磊會有一些改變,是一個陌生得多的李磊,她們便好開始。
“李磊不來?”她等薛敬坐定后無事般問道。
“她搭早上的飛機走了。”薛敬在這一個月顯然自我調適得很好,他對她們三個中誰的反應都並不驚訝或不安。
“噢!”先文仿佛聽到了,卻並沒聽進心中。她已經知道了不是。
服務生又趨上來問:“要不要先點菜?”
恐怕時間是不早了,在溪邊的夜晚的確比別的地方的夜晚流逝得更快。化為一脈聲音,潛伏流去。
他問薛敬:“吃什麼?喝點酒好不好?”
薛敬現在不太表示自己的意見了,這並不是抗議,而是一種同意。薛敬比任何時期都圓融。他說:“請他們配幾個下酒菜。”
她看著他,努力咽下心底那道聲音,她連分辨那聲音說些什麼都不願。她由楓港回來后就明白人不該走回頭路。
她問他:“你去的地方都安排好了?”
他卻說:“張及同陪她去的。”
她抬眼看他,等他往下說,仿佛不懂他的話。他又說:“她天生是個演員,我很佩服她。”
先文說:“她不怕賠上自己?”
他嘆氣:“我早明白了,只是不想讓你知道太多;先文,你不懂她們!”他雙手掩面,語氣卻極平靜:“她是個演員,喜歡表演,喜歡設想各種痛苦刺激自己,她恐怕尤其喜歡這種受苦的感覺。”
先文不再搭話,她輕聲喚他:“薛敬,酒來了。”一切過去了。
他們干了第一杯,她才說:“沒關係,我們還會再碰到她。”
他說:“我知道。”在不太清楚的視界下,仍感覺得到他的不安,趁著夜幕他說了早想說的話:“先文,對不起!”
她玩笑地:“這句話跟‘我愛你’一樣,不到最后關頭不要輕易出口。”
溪聲順著水的方向流去,在分道處溪水自然分手,連同流水聲一起分開。在人生流程里,人不會這麼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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