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h購物| | PChome| 登入
2007-03-25 08:59:28| 人氣188|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推薦 0 收藏 0 轉貼0 訂閱站台

蘇偉貞:《陪他一段》(貳)

他現在更不放心在她身上了!
  有天,採訪一件新聞,三更半夜坐車經過他的事務所,大廈幾乎全黑,只有他辦公室那盞罩著黃麻罩子的台燈亮著,光圈暈黃,費敏的心像壓著一塊大石頭透不過氣來。他父親是個杰出的藝術家,有藝術家的風範、骨氣、才情、專注和成就,但是在生活上很多方面卻是個低能的人,他母親則是個完全屬於這個世界的人。很多人不擇手段的利用他父親,他父親常常不明就里,全力以赴的去吃虧上當,家里的一切都靠他母親安排,愈加磨練了一副如臨大敵,處處提防別人的性情。他父親的際遇使他母親用全副精神關照他,讓他緊張。他很敬重父親,自己的事加上父親的事,忙得喘不過氣來。現在,夜那麼深了,他不知道又在忙什麼?一定是坐在桌前,桌上計划堆了老高,而他一籌莫展。無論做什麼,他都不願意別人插手。
  費敏需要休息一陣了,她自己知道,他一定也知道。
  費敏從此把自己看守得更緊。日子過得很慢,她養成了走路的習慣,漫無目的地走。她不敢一個人坐在屋里,常常吃了晚飯出去走到報社,或者週末、假日到海邊吹風,到街上被人擠得更麻木。
  從金門回來后二個月,她原本活潑的性情完全失去了,有天,她必須去採訪一個文藝消息,到了會場,才知道是他和父親聯合辦雕塑展的開幕酒會,海報從外面大廈一直貼到畫廊門口,設計的很醒目。她不能不進去,因為他的成功是她要見的。展出的作品沒有什麼,由他父親的作品,更加襯托出他的年輕,但是,她看得出,他的作品是費心掙扎出來的,每一件都是他告訴過她的──讓我們的環境與我們所喜愛的人生緊緊地結合在一起。人很多,他站在她一進門就可以看見的地方,二個月沒見,他一定是倒過又站了起來,站得挺直。她太熟悉他了,他的能力不在這方面,所以總是在掙扎,很苦。這些作品不知道讓他又吃了多少苦,但是,他沒有把它們放在眼里。她不敢再造次,真的要忘掉他說的──我需要很多的愛。他們之間沒有現代式戀愛里的咖啡屋、畢加索、存在主義,她用一種最古老的情懷對他,是黑色的、人性的。他們兩人都能理解的,矛盾在於這種形式,不知道是進步了,還是退步了。
  他走了過來,她笑笑。他眼里仍然是寂寞,看了讓她憤怒,他到底要什麼?
  他把車開到大直,那里很靜,圓山飯店像夢站在遠方,他說──費敏,你去哪里了,我好累。她靠著他,知道他不是她的支柱,她也不是他的,沒有辦法,現在只有他們兩人,不是他靠著她,就是她靠著他,因為只有人體有溫度,不會被愛情凍死。
  他問費敏──那些作品給你感覺如何?費敏說──很溫馨。他的作品素材都取自生活,一籃水果,一些基本建材,或者隨時可見的小人物,把它整理后發出它們自己的光,但是,藝術是不是全盤真實的翻版呢?是不是人性或精神的再抒發呢?以費敏跑過那麼久文教採訪的經驗來說,她清楚以人性的眼光去創造藝術,並不就代表具有人性,必須藝術品本身具備了這樣的能力,才可以感動人。他的確年輕,也正因為他的年輕,讓人知道他掙扎的過程,有人會為他將來可見的成熟喝採的。
  她不願意跟他多說這些,她是他生活中的,不是思想層次中的,他不喜歡別人干涉他的領域,他更有權利自己去曆練。夜很深,他們多半沉默著、對視著。兩個月沒見,並沒有給他們彼此的關係帶來陌生或者親近。他必須回家了,他母親在等門。以前,由費敏說──太晚了,走吧!現在,他的夜特別珍貴,不能浪擲。他輕輕的吻了她,又突然重重的擁她在懷里,也許是在為這樣沒結果的重逢抱歉。
  以后,她開始用一種消極的方式拋售愛情,把自己完全亮在第一線,任他攻擊也好,退守也好,反正是要陣亡的,她顧不了那麼多了。
  他生日到了,他們在一起已經整整度過一年,去年他生日,費敏花了心思,把他常講的話,常有的動作和費敏對他的愛,記了一冊,題名──意傳小札。另外,用錄錄音帶錄了一卷他們愛聽的歌,費敏自己唱,有些歌很冷僻,她花了心血找出來。她生日時,他給了她一根蜡燭,費敏對著蜡炬哭過幾百次;這次,費敏集了一百顆形狀特殊的相思豆給他;那天晚上,他祖母舊病復發,他是長孫,要陪在跟前,他們約好七點見,他十一點才來,費敏握著相思豆的手,因為握得太緊,五指幾乎扳不直,路上人車多,時間愈過去,她的懊悔愈深。
  他突然出現在她眼前時,費敏已經麻木了。他把車停在外雙溪后,長長噓了一口氣,開始對她說話,說的不是他的祖母,而是李眷佟,李父親病了;連夜打電話叫他去,他幫李想辦法找醫生,西醫沒辦法,找中醫,白天不成,晚上陪著,而他自己家里祖母正病著。費敏不敢多想,有些人對自己愛著的事物渾然不覺,她想到那次在街上李眷佟的神情,她捏著相思豆的手把相思豆幾乎捏碎。他看費敏精神恍惚,搖搖她,她笑笑,他說︰費敏,說話啊?
  費敏沒開口,她已經沒有話可說了。她真想找個理由告訴自己──他不要你了!
  可是她有個更大的理由──她要他。
  他問費敏︰有錢嗎?借我二萬。李的爸爸的事情要用錢,不能跟媽要。費敏沒有說話,他就沒有再問了。
  第二天,費敏打電話給他──錢還要用嗎?她給他送去了。他一個人在事務所里,那里實在就是一個藝廊,他父親年輕時和目前的作品都陳列在那兒,整幢房子是灰色的,陳列柜是黑色的,費敏每次去,都會感覺呼吸困難,像他這一年來給她的待遇。他伸了長長的腿靠坐著書桌,問費敏︰錢從哪里來的?從那個對她很好的男同事手里。費敏當然不會告訴他,淡淡的說──自己的。這一次,他很晚了還不打算回去,費敏看他累了,想是連夜照顧祖母,或者李眷佟生病的父親?她要他早點回去休息,臨走時,他說──費敏,謝謝。看得出很真心。
  費敏知道李眷佟父親住的醫院,莫名的想去看看李,下班后,在報社磨到天亮,趁著晨曦慢慢走到醫院,遠遠的,他的車停在門外。
  他是個懷舊的人?還是李眷佟是個懷舊的人?而她呢?她算是他的新人嗎?那麼,那句—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該要怎麼解釋呢?
  太陽出來了,她的心也許已經生銹了。
  費敏給他最大的反擊也許就是──那筆錢是從他的情敵處借來的。說來好笑,她從他情敵處借來的錢給她的情敵用。
  情至深處無怨尤嗎?這件事,費敏只字不提。
  過年時,她父母表示很久沒見到他了。為了他們的期望,費敏打電話給他──來拜年好嗎?費敏的父母親很滿意。然后她隨他一起回他家。那天,他們家里正忙著給他大姊介紹男朋友,他祖母仍然病著,在屋內愈痛愈叫,愈叫愈痛,家里顯得沒有一點秩序,她被冷落在一旁,眼看著生老病死在她眼前演著。她一個人走出他們家,巷子很長,過年的鞭炮和節奏都在進行,費敏一直很羡慕那些脾氣大到隨意摔別人電話、發別人瘋的人,戀愛真使一個人失去了自己嗎?
  后來在報社上看到李眷佟父親的訃聞,他們終於沒能守住他父親出走的靈魂。她打電話去,他總不在,那天李的父親公祭,她去了,他的車停在靈堂外,李眷佟哭得很傷心,那張漂亮的臉,涂滿了悲慟的色彩,喪父是件大慟,李需要別人分攤她的悲哀,正如費敏需要別人分攤她的快樂,同樣不能拒絕。而他說──我不愛李。
  是嗎?她不知道!
  多少年來,她在師長面前,在朋友面前,都是個有分量的人;在他面前,費敏的心被抽成真空,是透明的。在日記里,費敏沒有寫過一次他說愛她的話,但是,他會沒說過嗎?即使在他要她,她給他的情況下?費敏是存心給他留條后路?他們每次的“精神行動”不能給他更多的快樂,但是他太悶,需要發泄,她便給他,她自己心理不能平衡;實體的接触,精神的接触,都給她更多的不安,但是,她仍然給他。
  事情並沒有因此結束,費敏放心不下,怕誤會了他,卻又不敢問,怕問出真相。他們保持每個星期見一次面,現在費敏是真正不笑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會笑的?她也不知道。兩個人每次見面,幾乎都在他車里,往往車窗外是一片星光,費敏和他度過的這種夜,不知道有多少。她常常想起群星樓外的星星,好美,好遠。他們之間再也沒有提起李眷佟,除了完全放棄他才能拯救自己外,其它的方法費敏知道不會成功,她索性不去牽扯任何事情。有一天,費敏說,出去走走好嗎?那段時間他父親正好出國,事情比較少,他母親眼前少了一個活靶,也很少再攻擊,他便答應了。
  他們沒走遠,只去了礁溪,白天,他們穿上最隨便的衣服,逛街,逛寺廟,晚上去吃夜市,小鎮給費敏的感覺像沉在深海中的珍珠,隱隱發光;入了深夜,慢慢往旅館走,那是一幢古老的日式建築。月光沉淀在庭園里,二個人搬了藤椅、花生和最烈的黃金龍酒,平靜的對酌著,淺淺的講著話。“開始”和“結束”的味道同出一轍,愛情的滋味,有好有坏,但是費敏分不出來。
  回到台北,等待他的是他父親返國的消息,等待費敏的是南下採訪新聞的命令。
  費敏臨行時,給他打了電話,他說──好,我來送你。費敏問──一定來?他答︰當然。她從十二點最后一班夜車發出后,便知道他不會來了。火車站半夜來過三次,二次是跟他。夜半的車站仍然生命力十足,費敏站在“台北車站”的“站”字下面沒有動過,夜晚風涼,第一班朝蘇澳的火車開時,她一點感覺也沒有了。時間過得真快,上次跟他去蘇澳似乎才在眼前。高雄的採訪成了獨家漏網。
  她回家后就躺下了,每天瞪著眼睛發高燒,咳嗽咳得出血;不敢勞累父母,就用被子蒙住嘴,讓淚水順著臉頰把枕頭浸得濕透。枕頭上繡著她母親給她的話──夢里任生平。費敏的生平不是在夢里,是在現實里。
  病拖了一個多月,整個人像咳嗽咳得太多次的喉嚨,失去彈性,但是外面看不出來。她強打起精神,翻出一些兩人笑著的相片,裝訂成冊,在扉頁抄了一首徐志摩的〈歌〉──當我死去的時候,親愛,你別為我唱悲傷的歌,我墳上……要是你甘心忘掉我……
  那本集子收的照片全是一流的,感覺之美,恐怕讓看到的人永遠忘不了,每一張里的費敏都是快樂的,甜蜜的。
  她送去時,天正下雨。他父親等著他,他急著走,費敏交給他后,才翻開,整個人便安靜了下來,眼里都是感動,不知道是為集子里的愛情還是為費敏。她笑笑,轉身要離去時,告訴他──“你放心,我這輩子不嫁便罷,要嫁就一定嫁你!”雨下得更大,費敏沒帶傘,冒著雨回去的。這是她認識他后,所說過最嚴重的一句話。
  她曾經寫著──我真想見李眷佟。他們去礁溪時,她輕描淡寫的問過他,他說──我們之間早過去了,我現在除了爸爸的事,什麼心都沒有!說來奇怪,我以前倒真愛過她。
  她還以為,明白存在他們之間的問題是什麼呢?她真渴望有份正常的愛。見不見李其實都一樣了。
  國父紀念館經常有文藝活動,費敏有時候去,有時候不去。她常想把他找去一起欣賞,松松他太緊的弦,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機會。那天,她去了,是名聲樂家在為中國民歌請命的發表會,票早早賣完了,門口擠滿沒票又想進場的人群。費敏站在門口,體會這種“群眾的憤怒”,別有心境。群眾愈集愈多,遠遠的他走過來,和李眷佟手握著手,他們看起來不像是遲到了四十分鐘,不像是要趕場音樂會,他們好象多的是時間,是費敏一輩子巴望不到的。費敏離開了那里,國父紀念館的風很大,吹得費敏走到街上便不能自已的全身顫抖,怎麼?報應來得那麼快!她還記得上次他們牽著手碰見李,如果李愛過他,那麼,她現在知道李的感覺了。
  晚上,她抱著枕頭,壓著要跳出來的心。十二點半,她打個電話去他家,他母親接的,很直截了當的告訴她──沒回來,有事明天再打。他們最近見面,他總是緊張母親等門,早早便要回去,也許,他母親騙她的。
  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群星樓,他一看到她便說──昨天我在事務所一直忙到十二點多……。費敏不忍心聽他扯謊下去,笑笑的說──騙人。他一怔,她便說──音樂會怎麼樣?
  他們怎麼開始的,費敏不知道,也許從來沒有結束過,但是,都不重要了,他們之間的事是他們的,不關李眷佟的事,費敏望著他那張年輕、干凈的臉,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演坏了的劇本,不需要再多加一個了。費敏不敢問他──你愛我嗎?也許費敏的一切都夠不上讓他產生瘋狂的愛,但是,他們曾經做過的許多事,說過的許多話,都勝過一般愛情的行為。他可能是太健忘了,可能是從來沒有肯定過,也許他們在一起太久了,費敏一句話也沒多提,愛情不需要被提醒,那是他的良知良能。群星樓有費敏永遠不能忘記的夢;他們一直坐到夜半,星星很美,費敏看了個夠,櫻桃酒喝得也有些醉了。
  她習慣了獨自擋住寂悶不肯撤離,現在,沒有什麼理由再堅守了。她真像坐在銀幕前看一場自己主演的愛情大悲劇,拍戲時是很感動,現在,抽身出來,那場戲再也不能令她動心,說不定這卻是她的代表作。
  日記停在這里,費敏沒有再寫下去,只有最后,她不知道想起什麼,疏疏落落的寫了一句──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愛。

台長: 自渡
人氣(188) | 回應(0)| 推薦 (0)| 收藏 (0)
全站分類: 不分類

是 (本台目前設定為強制悄悄話)
* 請輸入識別碼:
請輸入圖片中算式的結果(可能為0) 
(有*為必填)
TOP
詳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