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即將進入冬天但還沒有那樣濕寒的日子裡,雨總是要下不下的,非常躊躇,很像在這種早晨每一個人對於起床出門的心情。
那些緩慢微涼的周日早晨,從柔軟而歪斜的枕頭上醒來的時候,房間裡半明半寐的狀態看起來那樣安祥,棉被的狀態這麼鬆軟,百葉窗外的光線看起來像是黃昏,或是陰天裡任何一個曖昧不明的時刻。這種時候,四肢的狀態非常自由,而眼前空白的、無所是事的一整天又那麼令人期待──令人期待,恰恰因為它無事可做。
尤其是那種陰了一整天,最後會忍不住在黃昏時下起雨來的冬日,黃昏的雨像是一整天等待的結果。
中午的時候我會坐在廚房裡看報紙,廚房的溫度比屋裡其他房間都暖和,廚房窗子面對的這一條後巷,不知道為什麼,星期日總是特別安靜,特別沒有聲息,彷彿無人煙。淡淡的光線透過玻璃滲進屋子裡來,冷空氣已經先在玻璃窗上結了水氣,咖啡的香氣和烤麵包的甜軟融合在一起,成為一種富有啟示的人生氣息,有一點苦,有一點甜,卻又極其簡單而平凡,即使是草草地煎一顆蛋,那油煙的焦香也讓人感到和諧、平安,是星期日的早晨應有的氛圍。
微涼的安靜和溫暖使得這一刻比其他時刻更明顯,雖然它什麼事也沒有,雖然我只是發著呆,讓時間過去,這種感覺像是特別緩慢的金黃色蜂蜜,慢慢慢慢地,滲透到麵包的每一個孔隙裡,讓它發亮、柔軟、而且滋味豐足。像記憶之於人生。
在緩慢微涼的氣氛裡,一切事物總是躊躇不前,它們非常朦朧,既不繼續往未來前進,也不向後追溯,它們的狀態充滿了不確定,而且自外於天光稀微的世界。
這種早晨會讓我想起在國外唸書時的某一種早晨,我住的地方附近有一道斜坡,斜坡上有一片草坪,草坪上一座紅磚砌成的教堂。那個教堂敲鐘的時間不甚固定,星期日中午彷彿是固定要敲的,但也有完全沒聽見的時候,另外有一些無意義的黃昏,它又會特別敲了起來。
平常的日子裡聽見教堂鐘聲會感到一種異國的清幽和雅致,但是在欲雪的冬天聽見鐘聲,就別有一番滋味了。天冷的時候鐘聲特別清響,彷彿連玻璃窗都起了共鳴,如果陽台上有霜,那霜彷彿都要因此而碎了。
那些欲雪的陰天,我也一樣坐在廚房裡看報紙,喝咖啡。那個廚房是狹長型的,很暗,但是我喜歡在那裡讀書勝於書桌。我在餐桌上擺了一盞綠色的小燈,咖啡的熱氣在綠光下裊裊上升,我總是一邊翻看星期日的書評版,一邊躊躇著,今天會不會下雪呢?該不該出門上圖書館去唸書呢?
總是這麼躊躇著,有意無意等著教堂敲鐘。有時候,我心裡會想,讓上帝決定吧,如果敲鐘了,我就去學校唸書。
如果這樣想,則那一天多半特別安靜,不但沒有鐘聲,連烏鴉的叫聲也沒有。我坐在微暗微涼的廚房裡,不知道在等什麼,只是等著,等著,繼續喝第二杯咖啡,烤第二塊麵包,看著蜂蜜緩緩滲入焦脆的麵包縫隙。
我會一直處於半期待的微涼狀態,直到天黑,彷彿等著天啟,又彷彿守著不會來的信差。就這麼不唸書也不做別的事,只是晃蕩,從七樓看出去,看暮色一吋吋降下來,屋子在寂靜中一絲絲暗下去。窗外乾枯的樹枝沒有葉子也沒有果實,空的,看起來孤獨,舒坦而開闊。
過了六點,鐘聲未響。雖然等待落空了,卻也鬆了一口氣。
我常常在微涼的時刻想起那些莫名其妙的等待。我一直記得那種令人費解的心情,一面感知時間的消磨,一面希望自己的等待落空。
躊躇的時候光陰特別緩慢,特別清楚,我還記得那張餐桌上的木紋,有時候看起來像是深淺的人生哲理。我趴在桌上,從微暗的廚房往窗外看,把人生裡需要擔憂和努力的一切都忘掉,都讓等不到的鐘聲來決定。
那是一段躊躇不前的歲月,有時候不經意等著雨,有時候等著雪,等著鐘聲,等著某種信號,或是彷彿別有意涵的其他物事,我希望他們以某種隱密的暗號告訴我該怎麼做,我希望他們對我喊停,跟我說在這裡停下,在這裡停下就好,不必再往前了,不必這樣努力向前了。但是他們從來沒有給過我這樣的信息。
現在回想,那些躊躇不前的日子,他們不但沒有被消磨掉,反而像蜂蜜一樣,滲透到人生的縫隙裡去了。
引用:
http://blog.chinatimes.com/yufen/archive/2005/12/27/3180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