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的。直角三角形最長的那一邊。什麼都能夠從那斜面上滑下來。
春雨終於停了以後,時間也莫名其妙停頓了。也許是春雨留下的水漬太潮濕,但也可能與初夏那種搖擺不定的陽光不無關係,一種彷彿與時間無關的光。
某一年的春天我感覺時間特別長遠。那時我還在唸研究所,整天關在家裡閑晃,晃蕩久了,人就恍惚了。那陣子不論是夢或者心事都極清淺,我天天睡到中午了才睜眼,醒來後也不特別做什麼,只是躺著看窗外,靜靜的。近午的天色沒有什麼堅持,這時候我覺得自己輕極了,連夢的重量也沒有,像一朵接近天堂的雲。
發怔了一會兒,過了午,回了神,沿著光的斜面,漸漸滑落塵世。成了一只有裂縫的青石。
那陣子不知什麼緣故,我整天空著臉,曠著日子,帶著若無其事的表情,飲食並且晃蕩。我反覆地聽德布西的前奏曲集,那些曲子怎麼聽都覺得空洞而且模糊。
我也嘗試看班雅明的文集,但那書當時讀起來像是個比我更恍惚的人寫的。
這段心神散漫的日子很長,我自己當時絲毫不覺得這是個奢華的舒爽,也不知道那緩慢的時光會如何延續。現在回想起來,大約有半個春天,一個夏天和半個秋天那樣長罷。總之,生活裡幾乎沒有刻骨銘心或刻不容緩的事物,整個兒空了。那種生活像一支零零散散的鋼琴曲,陽台上清亮的光影,清楚卻沒有實體。
每一件事都看不出獨自的意義,聚合在一起卻相互暈染成一種難以指稱的氛圍。大半的時候我只是朦朧躺著,看窗外藤蔓的新芽往蔭涼的角落自在伸展。
偶爾我會嘗試思索這個空洞的狀況,偶爾我也會想要終止它。或者我想我應該做點什麼,敲敲自己的頭,看看靈魂還在不在。或者我想我也許記得昨夜的夢,也許它預言了什麼。我想我是否該想些什麼,不過我只感覺到自己整個人空了,沿著那光的斜面往下滑,往下滑。
那些自天堂滑落世界的下午,我躺在距離陽光咫尺的陰涼之中,眼睜睜看著木地板,白簾子,日光,流雲,橡樹,看不見的風紛紛沉澱在身邊,遲緩深刻像來不及淘汰的夢想。
但不是我的夢想,我沒有什麼念頭,只是張望這寧靜而長久的一切,天地、日光和睡眠。
然後,我會試著發出一聲小小的叫喊,從身體內部衝出一口氣,打散無聲的狀態。聲音擾亂了光影,我聽見自己在虛空中突然顯現,賦予形體,瞬間填滿了存在。宛若一隻午後的蛙跳進了蓄滿光波的池子,那影影綽綽,細小且安靜的永恆,便因著我的叫喊而破解了。
我就這樣慢慢地從午後的陽光中醒來,醒得很慢,我常以為時間已經停頓了,但其實停頓的是人生。我不知道在哪兒跌了一跤,可世界仍然像藤蔓一般盤旋長著。
然後秋天就到了。
(ELLE 七月號)
引用:
http://blog.chinatimes.com/yufen/archive/2006/07/21/8074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