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有許只有人類才會計較、比對像不像的問題。
所以,這「像」的造字,是「人」與「象」結合在一起,所謂的像不像,不過是人類自心尋找的一種象徵符號,充滿了自我表述與解讀的個人囈語,能夠說服的也僅僅是自己。
我感知的像裡,充滿的是自我催眠的符號,僅僅適用於自己的。
那一年我在職場上遇見了Y,年紀大約長我們幾歲,是自小在外國長大的華裔,大學畢業後就一帆風順地當上了大中華區域的主管,鬼使地成為了我的客戶。
辦公室裡透過總經裡的引見介紹,抬頭乍見還真讓我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看見了你,一式的逕自地笑得像個孩子。
你們都是極中國臉的那種潤泰福貌,鼻頭是端坐的一頭獅,不駭人的,卻是雄震一方的威儀。
但卻惹得我的食指指尖騷動,總想手欠地伸過去按壓,很像圓鼓鼓的按鈕,油亮亮的好。
至於雙唇則是復刻了彼此的部位,版權混亂地難辨誰是先後。
上唇是橫山走脈的稜角45度走險,唇尖每一轉彎都有決絕的冷與不見,微微翻揚的欲語,總能讓見著的人,得像拎起貓咪耳朵般的恭然慎重,就怕漏失了你起頭的那個字,是峻嶺上滾落的一顆金礦。
下唇則是一彎湖水清淺盈盈的邊,軟泥厚實地涵納著湖上的波光瀲灩,每一道上揚的波弧,都有了休憩的斂。
無事裡,那雙唇總是垂懸著一絲笑意,尤其是在嘴角邊緣的旋溝裡,是倒掛著金鉤閃閃的,讓人的眼像條太貪婪的魚兒,即便上鉤都無悔地情願。
一樣的伶牙俐齒,但我只聽聞過最和悅的話語,惡魔部分是專屬給別人的壞心情。
少,這是我見過最像你的人了。
尤其是在低頭的想裡,有種男孩被眼前自然的魔術給眩惑的專注、乍驚與自得其樂的笑,彷彿是找到一把打開自然教室的鑰匙,還無人干擾地能天翻地覆打滾著。
有了跟你長相太神似了的客戶,這讓我工作上有了為難,總覺得是行走在布滿大小鵝卵石的沙灘上,踉踉蹌蹌的。
一顆鵝卵石是圓潤豐美的,踩踏其上也是自腳底處傳來的弧線搔癢,像是以厚篤大拇指尖的靈巧按摩著。一如白晝裡偷窺出你出神的笑,我可以幸福好上半天地飄浮著,心裡滾動地揉揉按摩著。
但是,路上布滿千萬顆鵝卵石就太多了,要從一顆鵝卵石的好不容重心平衡後,跳著踩踏在另一顆鵝卵石上,這得冒著秒秒微調重心的冒汗功夫,否則往往容易閃了神,跌倒可是濺血的猛與烈。最慘的則是腳伸委屈地陷落在石與石之間的狹弧窄縫,難保不斷了幾根腳趾,或者是傷了腳踝的腫脹欲裂。
最怕工作裡與Y接觸,現起的每一個細部的相似太多,眼裡起落都是有你的幻影,這會讓我陷入輕忽的泡沫狀態,薄膜臨界地要一顆顆爆碎。更糟的是像與像的間隙裡,天外飛來一筆的突兀,與你完全不搭的神情,這會讓我猛然逃離。
少,這就是Y與你最大的不同,他太洋氣了,滿口的英語,以及不太溜轉的中文,再加上一些些西式的熱情與不羈,這像是將你的臉孔,貼在強尼娃娃(芭比娃娃的男友)的頭上,令人會意不過來,腦筋反應總是秀逗遲滯兩秒鐘。
這是我那段時間工作的戰戰兢兢,即便Y是位極大方與開朗客戶,這幾乎是在我工作領域裡的不可多見,有時我發現我們的合作模式,比較像是籃球隊隊長與總務的關係,他像大男孩般地衝鋒陷陣,活力搶足了鋒頭,而我則是在背後加油吶喊,以及賽後撿拾一件件臭汗衣的保母兼心理喊話者。
Y是很和善且沒有心機,我總會覺得上陣打衝鋒的人,揮汗是唯一的出口,總是那麼直白的真。
其實,他幫了我許多忙,總是在總經理前美言,讓根本就是菜鳥的我,隔著好幾階層級被直接叫進總經理辦公室裡,大加讚賞與鼓勵,許多次我是驚訝地發現他在辦公室一旁的沙發上翹著二郎腿坐著,在總經理背後的他,還不時向我頑皮的使眼色,就怕我不知道是他的美言勸進,明白的功不可沒。
而我則是進退兩難地閃躲,擦邊球似地應付著我的工作。
有時我接到Y的電話,要我下午到他的辦公室去,教他軟體的使用操作,我原本是帶了套制式的Power Point式的教學版,準備在他公司會議室裡利用投影機,隔著桌椅的萬水千山,在黑暗裡說明著。
沒想到Y還是直率地說,我的學生只有他一個,就到他辦公室裡的一對一教學。
客戶永遠是對的,我沒有反駁的餘地。
他要我坐上他的真皮座椅,自己則拉了張待客用的椅子,興孜孜地要我給他上課。
我忐忑地自顧自翻弄著頁面,幾乎是完全死盯著電腦螢幕,手心發汗地黏在滑鼠上,幾次還艱難地給耍了一下,無法點開頁面的緊張著。
還是Y笑著解了圍,說他的滑鼠貪了我的手心,開始不聽話了起來,將滑鼠要了過去,自己死命地點擊著。
我乾乾地笑著,裂裂著我將他變成你替身的明迷。
少,我想起了那段時間,你總是欠身在我一旁,只隔著十公分之距,像隻打盹的貓,慵懶地伴著我在電腦上打論文的枯燥時光。
你總是那麼安靜、柔順,而我只敢偶而掀開眼,貪戀地看著你的腳踝,卻不敢直視著你。
有時遇到鍵盤偶而的失靈,你也會彷彿受了緊急徵召似地,大手大腳地死命制伏著那暫時秀逗的鍵,我有時被你逗笑了,覺得你比較像是頑童手裡的把弄著蟋蟀,恣意地胡鬧著。
Y和你一樣,有著大男孩的率真與快手,卻又那麼專注地讓人可以貪婪地偷窺著你們頑童洩漏的笑。
只是Y更貪玩胡鬧,上了不到半小時,就要我跟著一起休息,吃著餅乾東聊西扯,還拉了一堆公仔邊把玩邊示意送給我,並耐不住飢餓地問我,待回要一起去哪裡吃晚飯?
相較之下,你可乖順多了,不敢造次,像怕被大姊姊生氣偷捏一把的小弟弟,通常是陪著小心地看完打完一個段落的嘆息,才敢用疑惑的眼神問我,接下來如何發落?
即便是怕我肚子餓了,也只敢偷偷地開車溜去附近的小鎮,買了碗我最愛的海鮮粥回來,小心翼翼地給倒在碗裡,再慢慢地移動到我的視線範圍內,僅憑香氣四溢大剌剌地幫你呼喊叫喚著我的回神。
我沒有應允Y的邀約,藉口推託辦公室裡還有許多資料沒跑完,得趕進回去加班熬夜給溜了。
我在逃回辦公室的計程車上,昏沉地像催眠乍醒,還懵懵迷迷地搞不清現世與幻境。
我癱在座椅上,點數著Y與你一個個的像,像是填著克漏字的孩子,最後整個眼裡都是滿滿的字母,再像俄羅斯方塊冷不防地一個個砸落。
少,我的確是迷失在眼裡可見的看,與在挑動妄念的像的符號裡自我催眠,我以為Y是像極了你的,在符號配對裡,把自己的心神都賭了上去。
我只是玩著愚弄著自己的遊戲。
像,如何?
不像,何如?
少,我究竟是看見了什麼,又遮蔽了什麼呢?
想到了這段妄念作態,訕訕地笑了,一如純真的孩子看著國王的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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