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馳的2004電影「功夫」使用了一首劉家昌先生的老歌─「只要為你活一天」,而且重覆多次,以不同的樂器和旋律,來表達電影中的男主角少年情懷的赤子之心。重聽老歌,就讓人想起華語電影的歌唱傳統。
曾經,台灣還沒有KTV,愛唱歌的台灣人沒機會引吭高歌,只能每個星期天收看台視的「群星會」節目,看著歌手用最簡單的舞台動作,唱著老歌,新歌,聽著聽著,大家也跟著會唱了。
有好歌可以聽的電影,也一直深受台灣人喜愛,五六0年代台灣最賣座的中外電影就屬「梁山伯與祝英台」和「真善美」,男女主角用歌聲唱出他們的心聲,觀眾在美麗的旋律中,進入一個忘我的悲歡世界。
京劇研究專家齊如山曾經以「無聲不歌」,形容京劇藝術的聲音成就,我們其實也可以用「無片不歌」來形容中國電影的歌唱傳統,從中國電影邁入有聲電影時期,懂得用音樂來吸引觀眾時,不管是黎錦暉小情小愛的兒女情歌,或是聶耳藉歌激勵人心的豪情悲歌,甚至慷慨激昂的「夜半歌聲」……都曾經伴隨著電影深入民間社會,成為大家琅琅上口的流行樂章。
是的,台灣人很喜歡大家一起來唱歌,台語電影正風行時,從麥寮拱樂社演出的第一部台語電影「薛平貴與王寶釧」開始,把本土戲曲搬上銀幕就是最必要的劇情手段,不管是歌仔戲曲牌或當紅的流行歌曲都可以,因為觀眾喜歡,當時就有人以「戲院即歌廳」這幾個字來形容當年流行歌手隨片登台演唱,觀眾在台下歡聲合唱的盛況。
到了黃梅調時期,更不得了,台北人會萬人空巷追逐凌波,被香港人譏笑為「瘋人城」,當然是因為大家都被梁兄哥的戇厚模樣給迷了心,大街小巷都在「遠山含笑」和「十八相送」,如果城市真的有記憶,那個年代的聲音記憶,絕對就是黃梅調的記憶!
但是老聽某一種音樂,很快就會厭煩的,流行音樂家新創流行歌曲,成為另一種對抗的方式,香港電影從「不了情」、「藍與黑」到「香江花月夜」,就是王福齡、周藍萍、姚敏和顧嘉煇等才子以動聽歌曲吸引觀眾的努力,台灣則有劉家昌、左宏元、駱明道和翁清溪等四大天王寫下一首一首好聽的電影歌曲。
就在台灣還不知道用音樂MTV手法促銷歌曲的時候,劉家昌乾脆就在他執導的「晚秋」中用了唯美的田園山水抒情畫面,配上他用吉他伴奏,親自演唱的「我家在那裡」,「南風又輕輕吹起,吹動著青草地……」的歌聲響起時,我親眼目擊在台北市兒童戲院(如今的台北市峨嵋立體停車場)看片的觀眾們都跟著簡單的旋律,輕輕地哼唱了起來,那種全民參與的迴響力量確實是很感人的。
劉家昌多年後告訴我:「當時我正在追甄珍,但是我只是心裡有她,不時想她,心裡很豐足,但是歌詞裡一點沒有甄珍的痕跡,也沒有試圖在歌詞中夾帶什麼曖昧的情感,情真,曲就美了。」那個年代的觀眾對電影歌曲要求不多,能夠琅琅上口跟著唱是最基本的要素,作曲家真情流露的傑作,也成為行銷市場的利器。
那個年代最受歡迎的電影題材當然就要算瓊瑤小說了。瓊瑤小說從六0年代中期上市以後,雖然主題備受批評,卻是流行市場最普及的大眾讀本,國聯拍出了「菟絲花」、「幾度夕陽紅」等片,中影公司也拍了「婉君表妹」、「煙雨濛濛」和「啞女情深」等片,最後連瓊瑤都自組公司拍起電影來了,一路沿燒到七0年代,蔚為瓊瑤式文藝愛情電影風潮。俊男美女愛到死去活來的愛情傳奇固然是瓊瑤電影的基本公式,動聽悅耳的主題歌曲,慎芝或瓊瑤等人既典雅又抒情的填詞功力,更讓傳頌流行歌曲成為時髦指標。
那時候的電影創作不講文化教條大道理,只求帶給大家短暫的娛樂,電影音樂風格更是簡單明快,典雅中不失平實白話語氣的歌詞,歌詠的都是俗世男女情愛,配合電影畫面三番兩次「看詞教唱」後,大家都可以瞬間學唱,感染力既強且大,又有廣大的附帶唱片市場收益。電影與音樂工業若能妥善結合,絕對可以各蒙其利,瓊瑤電影一定附帶主題曲幾乎就成了無往不利的創作公式,電影因而賣座,也因而繁榮了唱片工業。
但是,曾經替七八十部電影做過配樂的翁清溪先生曾經如此以「可笑的作業方式」來形容當年配樂的草率,他說:「有人明天就要進錄音室去錄音了,前一天晚上才請我去看片。你就得拿著劇本和碼錶來看試片,一邊看一面量時間一面做筆記,然後再到莊奴或孫儀家中請他們把歌詞寫一寫,再連夜把曲手做出來。早上九、十點的時候進錄音室錄好曲子,交給製片,晚上之前把聲軌合成MIX上,電影拷貝就完成了。」
劉家昌也透露他的名曲「『一簾幽夢』」的曲子根本就是瞎打誤撞弄出來的,」當時,他很討厭瓊瑤的故事和詞,不願意和她合作,寧可和朋友在家打麻將,「製片追到家裡來,逼著要我交出『一簾幽夢』的曲譜,我只能連聲說好,就請製片代打一把牌,然後,我就躲進廁所裡,順手拿起吉他,坐在馬桶上就叮叮噹噹彈了起來,曲子就完成了,誰也沒想到這樣被製片逼出來的曲子,竟然後來會那麼轟動。」這種速度和心態做出來的歌曲,還能轟動一時,確實是很難想見的奇蹟,一切只因為當年的國片金主是東南亞片商,他們都會在指定主角明星和演唱歌手後,先付定金買片,電影中沒有歌是絕對不行的,不管好聽難聽,就是要有歌,粗製爛造的結果,自然提前結束了台灣流行歌曲稱霸影壇的黃金盛世。
台灣流行音樂與電影結合的巔峰標竿應屬「搭錯車」。女主角劉瑞琪的歌舞才藝就今天標準而言,太過簡單生硬,但是電影歌曲隻隻動聽,而且都能貼合劇情,帶出更寬廣的意境,在「帶動唱」的效應作用下,電影票房和唱片行銷都攀上了難以超越的高峰,完全符合了劉家昌先生所追求的境界:「歌曲一定要跟著劇情走,沒頭沒腦跑一首歌出來,觀眾都嫌你無趣,電影歌曲能不能受歡迎,只有一個秘訣;劇情越感人,就越容易被人記憶。作曲家最大的挑戰就是你寫的歌是唱過即忘的歌,還是stand song?(就是那種不受時間淘汰,始終屹立不搖的歌曲)」。
最神奇的是,一首稱職又動聽的電影歌曲往往會成為大家對電影的最終記憶,「阮玲玉」、「黃飛鴻」、「笑傲江湖」、「油蔴菜籽」、「紅玫瑰白玫瑰」不都如此嗎?一首歌收藏進我們對電影的永恆回憶,華語電影徜若少了音樂的魅力助興,對於凡夫俗子的我們而言,毋寧是一種遺憾!
你會唱「只要為你活一天」嗎?
「只要為你活一天,這是我心願!只要為你活一天,這是我心願!有少多愛的懷念,常在我心坎,如果要忘掉你,千難萬難…」
我知道,周星馳年輕時也曾經迷戀過如今我們覺得有些俗爛的瓊瑤式三廳愛情電影,一首老歌,我看到了一位青春偶像的青春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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