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世界的百分之九十是由過去所造成的,人們只在一個極小的範圍內擺動,卻以為是自由的、負責的 。Fernand Braudel 〈Libération.france〉1982.12.14
一.方法論層次導言
費南德.布勞岱對歷史學的貢獻,借李維史陀很正經的俏皮話,就是不斷地“修理” 。評語褒貶雖耐人玩味,卻貼切道出沒有方法的歷史方法學竟然能開拓出一片地中海,考掘出物質文明到頂端資本主義的層層節理。
人文社會學界對布勞岱的微詞大抵可以在張芝聯先生為《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以下簡稱CM.E.C)中譯本代序中所指出的問題一樣:「妇缺乏總體與局部的聯繫专政治與文化事件幾乎不佔任何地位有時甚至隻字不提将(繼承)年鑑史學派的毛病:環境決定或結構決定人,忽視人創造力的一面 」。(CM.E.C,V.1:P18)
批評三條,但概念只有一個,即:缺乏一以貫之的貫串性。
但局部與總體之間真的有那麼內在而必然的聯繫或貫串性嗎?其次,沒有方法未嘗不是對理論化的抗拒。
所謂局部,指的是布勞岱模式裡較屬於局勢(configuration)的一面,政治事件、衝突、制度…這些東西構成傳統歷史敘事的骨幹。傳統史學往往並不是在不相干的事件裡設法找到聯繫,而是用一種原則、律則、精神…等原理,使那些事件或制度安排,看起來有一種終極的意義,比方:為了反清復明,鄭成功攻佔臺灣;或顏思齊不滿德川幕府欺壓華僑,想起義推翻政權,事機洩漏,只好逃到台灣登陸北港…這些傳統歷史敘事終極想傳達的是:理性化行動者的手段與目地,這個敘事裡人確實創造了什麼,但卻完全無法看見「總體」—作為海商之子的鄭成功對當時東亞島弧貿易利益的認知、與薩摩蕃或不同的日商集團之間的利害關係、與其他華商間的利益衝突、對西班牙商或荷商的認知…凡此闕如,因為其解釋所要指向的是“動力”,因此事件的類型是為動力的因由而服務。
布勞岱並不直接修理菲利浦二世、鄭成功或誰的動機,布勞岱認為歷史學家是一位導演,但他的夫人認為布勞岱是位畫畫的人,幫不著背景、沒有基底物質文明的菲利蒲二世畫上地中海,從半島、山脈、海的範圍、氣候、島嶼、城市、道路、運輸工具…這樣,菲利浦二世便走入幕後,整個地中海世界浮上前臺,菲利浦二世若有能為,終究也是對這廣大地中海世界的回應。
從結構的觀點—或許該把結構這個詞還原為“歷史社會”二字,帶著古典馬克斯旨趣與施莫勒 學派的布勞岱觀點將更滿意歷史社會這個字眼—看來,上述三點疑議便是全面的歷史(total history)與總體的歷史(general history)所爭論焦點。全面的歷史,米歇爾福柯說:旨在重建某一種文明的整體形式,某一社會(關於物質和精神)的原則,比方人們常把某個時代比喻為某時代“面貌”…而總體歷史的任務是確定什麼樣的關係形式可以被適當的用在種種不同的體系,以及不同體系的關聯與支配關係是什麼、在什麼範圍限度內某些體系才可能被建立…因此總體歷史的展開總是某一擴散的空間(…general history would deploy the space of a dispersion)(A.K,P10)
以總體與局部為單位,總想假設它們之間是被一種原則貫串,因而有必然的聯繫,比方臺灣島地理區位優越,近漳泉富庶之地,所以十七世紀列國競相爭奪。然而,區位只是諸多原則中的一種,當區位原則面對出口商品的差異與價格原則時,區位就不再起關鍵作用,特別當16世紀70年代後白銀由日本湧入東南亞作為貸款(但還是以銅錢為支付手段)這種價格差異可能影響到中國絹絲交易中轉地的選擇,商人評估的是成本與利潤,且夾雜著排除競爭的策略,簡言之,總體與局部做為分析單位在某些體系研究裡並不恰當,同時局部與局部之間受到更多樣原則的影響,無法以單一的原則做解釋。基於這些原因,布勞岱的寫作風格如其夫人Paule Braudel所言,是由種種細節編織起來的繪畫。由於布勞岱的主要目地是“抓住真實事物”而不是花時間將它們理論化,因此藉助相對簡單的模型進行研究,同時為了靈活變通而寧可採取含糊的詞 (RHS,P105),對理論保持戒心,越複雜的理論和社會現實脫節得越厲害,所以他採取的反而是史料的綿密鋪陳。
二.長時段模型:市場歷史有多長物質文明有多廣
總體史(布勞岱用globe histoire英譯為general history),這個總體到底從哪裡開始,又到哪裡算是總體呢?布勞岱的總體史觀點在CM.E.C這部鉅作中,被他自己從《地中海》給更清晰的“修理”出來,四百餘年的經濟活動在他的畫筆下勾勒成物質生活、市場經濟、資本主義三個部份。
物質生活便是我們所能見到一切物質文明的部份,也是最廣闊、頑固、遲滯而安靜的一面,在這裡有別於那些寫革命的、戰爭的、災難的歷史,物質生活是另外一種靜止的歷史,比方山川的歷史、農耕漁獵史、航道史、城市、道路系統、麵包或米飯、銅錢或白銀…這些物質環境的(含自然環境的)結構是支撐起更高一層活動的基體。
這個部份以深層的斷裂性而異於傳統線性史觀,比方人們用儒家文化涵蓋東亞日韓台港東南亞等漢字文化圈,在過去認為這是一條能解釋漢字文化圈內結構與行動者關係的原則,假設了文化深層受到儒家倫理原則的支配,但在新史學(重視物質文明層次的無論是Bradel還是N.Elias)的眼中這種高級的上層精英文化只是最頂端的少數行為或意識形態。
這個深層的部份越是深廣,差異與斷裂便越大,比方人們以為中國人是吃米的農業民族,一旦真正對比起不同區域便會發現,中國北方風土不利水稻生長,反而是以麥類植物的副產品為主食,一旦進入中國料理世界的領域便立刻發現,北方人在麵食上可以做上百種變化,但南方人卻是在菜餚與菜色的搭配上變化。只有在物質環節這個基底才能看出這個幾乎抗距改變的頓滯結構裡充滿著驚人的差異,它們無法被“米文化”或“儒家倫理”給一致化。
在布勞岱的“世界”裡,物質文明是支撐或決定它們將會長出什麼樣市場經濟的“大地”(globe:terre,planéte大地土土意),如此而產生所謂「交換齒輪下限的」或「在市場下面的」及「交換齒輪上限的」。
§交換齒輪下限
集市(marché古今一樣,hand to hand face to face的交易)路地、水上都能形成,交易夾雜著議價打罵流言蜚語的地方,集市與城市一起壯大。—商場(halle):有固定經紀人與職員並提供存貨服務。—勞動市場
§在市場下面的
店鋪、雜貨店(mercier)是集市最初的競爭者。攤販、商販(pedlar、hawker、merceolt、Ausrufer、pfscher、buhonero、krämer…),形形色色的商店最終將征服所有城市。
§交換齒輪上限的
交易會(fairs)交易所(bourse)、證券市場、貨幣(含形形色色的貸款業)…
布勞岱用了第二卷七百多頁一一詳細描繪更多的「流通管道」,上述所舉交換的上限到商人的等級,以及不同文明對市場的態度,他不解釋或定義,而用巨細靡遺的描繪鋪陳出社會賴以維持的hiérarche。從市場經濟層次才區分出更高一級的或頂端的資本主義經濟。
在布勞岱看來,市場經濟與資本主義經濟是兩碼事。甚至市場經濟是“反”資本主義的。為什麼?上所羅列,向我們揭示幾個要點﹕妇城市的興起有賴那些最最普通的集市的繁容與交易形式多樣性的發展专多樣性的發展意味競爭的多樣性,但一定要有足夠的利潤才能支持擴張與發展,此條件下,形形色色的市場或流通管道決定了一個城市的商閾或腹地的數量将與這些一起成熟的便是形形色色的金融服務、物流服務、勞動市場。
發展不是憑空創造出某某交易所或信貸的發明,物質文明的肥沃程度,提供了雜貨商(mercader)成為批發商(negociant)甚至大商人(kaufherr)由物質生活層次的交換往最頂端的hierarchy—沒有hierarchy就沒有結構,沒有社會 ,布勞岱如是斷言(CMEC,V2,P504)。這個hierarchy表現在城市對鄉村的不平等支配,也表現在極少數人統治極大多數人這種幾無例外的規律上,這種秩序恰當地可以用來管理開放的部份(Braudel指市場經濟的特質就是開放的競爭、透明的利益),但競爭是商人所不想要的,商人有時必須違反秩序、違反政府的規定,既然在高層頂端所訂的游戲規則裡賺不到什麼利潤,那麼商人只好兼作些“不透明的”甚至違反市場公平原則的,資本主義經濟便是由此而出頭,hierarchy並非只有一種。資本主義的梯級表現得含蓄,國家的梯級顯得突出和注目,資本主義經濟發展中有時把傳統經濟活動當拐杖,而國家則牽就以往的政治構造、司法、稅收…資本主義與國家兩者的發展都設法把自己鑲嵌在部分傳統的結構上(CMEC,V2,P506,572) 。
布勞岱觀察歐洲經濟活動的情形如上述,有多廣大豐饒的物質層次便能發育出多少政治經濟生活的樣貌,在這個大尺度上的環境決定論下,布勞岱也試圖描繪中國或東亞的情形,比起Max Weber的斷言他依舊保持含混的筆調說:中國在某些時代沒有資本主義,其障礙來自國家極權及其嚴密的官僚機構,至多像明代存在一個特殊的市民階級。但旅居在南洋諸島的華商則存在著某種殖民資本主義,這種資本主義一值持續到今天。而日本,資本主義發展得很早…在封建制度牢固的建立國家權威相對稀少的狀況下…諸藩分別各自庇護自己的城市、商人、行會與特殊利益(CMEC,V2,P654~656) 也就是說妇資本主義經濟鑲嵌於hierarchy同時它總設法搞些不透明的把戲,躲避公平競爭的規範专與其說封建制度作為資本主義發達的條件,不如說國家權威相對稀少才能使大商人保有不透明的特殊利益。
從第一卷所揭示《日常生活的結構》出發,描繪自然環境、物質文明狀態,人如何貧窮、如何豪奢,茶、巧克力、酒、咖啡、絲絹、陶瓷的全球物流路線,仔仔細細的畫出人類活動方式的背景,因為蔗個層次是歷史生活的起點,基底或基體,一切的改變都由這個基底開始,接著便是交換的領域商業的領域,考掘出一條條流通的管道,才在第三卷中去談頂端的活動,也就是世界經濟體系(不是經濟世界)的部份,由於這個部份相對於比如像東歐農民或中國農民的整個日常生活結構是完全沒有任何影響的,但南美州或迦勒比海咖啡園卻通過信貸金融、行會、股票證券與塞維亞或安特衛普證交所緊緊綁在一起。
資本主義的舞臺不在一個王國、一個城市,世界經濟體系如同其名,它與各個經濟世界(weltwirtshaft)之間的關係既像把拐杖,又像是會反過來使世界經濟跌跤的惡作劇拐杖,資本主義當然想避免跌跤,因此更需要超越國家、社會與文化的界限,分散風險是擴張的偶然產物,它與市場經濟的關係簡單說就是對「供需世界」的控制,在過去在今天,市場的各種既定規則,經常受到全球性巨商所控制上層的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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