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收到研究所學妹---阿冠---寄來的一封信「死亡,離我那麼近。」阿冠是一名護士,對於醫學的關懷很重視,每每只要國內外有災情,阿冠總是會衝第一個前往現場,以南亞海嘯事件為例,阿冠就在那兒待了至少一星期以上。
這陣子阿冠有所感觸於身在醫療環境那麼多年,屢屢見到病患的痛楚卻無能為力,發出了沮喪與絕望的訊號。信中,她告訴我們:
「死亡,並不可怕,令人恐懼的是,無法乾乾脆脆的,迎接死亡。」
「靠著體外的循環維生機器,支持著最基本的生命表象,看得到的/想得到的黏膜組織,不停的大量出血。我的手是顫抖的,整夜不停的顫抖,因為哀傷。每當我,不停的將吸飽血液的紗布 一層層撤掉,再將一層層的棉墊重新覆蓋回傷口;當病人的2側肺葉不停的出血,鮮血不斷的從嘴巴湧出,握著口腔抽吸器的我,眼淚真得忍不住掉下來。沒人能下得了決定。」
「沒人能下得了決定,讓病人好好的走。因為,他只有18歲,那麼的年輕;因為,她是單親媽媽,小孩都還沒成年;因為,遺產協議書還沒有搞定,還不能宣布死亡。我看著家屬,在病人還沒昏迷前,讓他按下放棄財產的同意書的指印,我看著,侯老師書中殘忍的一幕(註1),就這麼活生生在我眼前上演。我好想,衝進去破口大罵,我好想將手上的點滴瓶往家屬的頭上砸下去;可是,最後我還是只能在家屬離開後,握著不停掉眼淚的婆婆的手,就這樣一整晚。然後,2天後,婆婆開始昏迷。」
「我回頭去檢視,那麼,我所學的那麼多醫學人文理論,在這個時刻,幫助了我什麼?我懷抱著小小的夢想,希望能改變一些些什麼,可是,到最後,卻只能陪著病人一起哭。我看著,那麼多的紛紛擾擾醫療問題與糾紛,我看著最近不停密集發生的問題,我想離開,我想離開我一直熱愛的醫療體系,我想離開,我喜愛的醫學人文。我以為,我能幫助些什麼,可是,如果連換心審核,都可以被某些醫學院幫壟斷時,只是一個小護士的我,到底還能對醫療失望到什麼地步?醫學人文,只是讓我,掉入更深的絕望中。面對絕望的時候,要怎樣才能重新擁有信心呢?談論到醫學倫理道德時,我們是基於對醫療環境的熱愛而期待他有所突破?還是熱愛在批判時,錯覺似的崇高德行?」
其實,死亡離每個人都很近。它存在於我們身邊,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不論你老或少、男或女、富貴或貧窮,死亡隨時充斥在我們四周。一個小意外、一粒鈕釦、一張椅子、幾層階梯、一條圍巾、一輛車子、一枝筆…,任何東西都有可能將死亡招來。死亡離我們那麼近,只是大多數時間我們都忽略它的存在。及時行樂、把握當下的人們,很少去思考到每天會面臨到很多風險。
醫療體系就如同「白色巨塔」描述的一般,有我們表面上看到的崇高與熱情,也有另一面我們看不到的黑暗與冷血。在醫學體系裡念書,說真的,我也見識到一些嘴巴上說的是一套、但是實際上做的又是另一套的醫生(老師),這樣的醫生(老師)在白色巨塔中,為了自己的利益與權力,犧牲了病人無數的時間跟金錢,卻仍是可以大言不慚地誇口自己的豐功偉業、面不改色地接受各種表揚與讚頌。
阿冠身為護士,每天送往迎來,接觸了人性最真實、最直接的許多面,雖然說「死亡」離她很近,但是「重生」也離她很近啊。醫院這個場域,就是有最多的「生」與「死」,面對死亡,我們感到害怕與恐懼,但是面對「新生」,我們感到喜悅與開懷。
也許,阿冠面臨了最多的死亡,但她也親臨了最多的重生,不是嗎?面對這許許多多的重生,這才是我們繼續下去的動力,因為想要拯救病人,所以我們堅持留下,即便救不了全部的人,救一個是一個仍是醫護人員所堅持的,不是嗎?看著那些被救活重生的人們,感激的、熱忱的、炯炯有神的眼睛,我們的心也曾經被振奮過,不是嗎?
張阿昆老師說的沒有錯,他說「阿冠沒有麻痺到不聞不問,至情至性、有血有淚,這就是「醫學人文」的實踐,阿冠雖然無法改變什麼,但顯然她對『醫學人文』的心境已經不同,這就是『醫學人文』實踐的初步,而『實踐』初步是從思考『死亡』而來。」他引了Rollo May(美國存在心理分析大師)說的一段話:
「生與死相反,但是思考生命的意義卻必須從死亡而來。最強烈的生命經驗裡頭,伴隨著最強烈的死亡經驗。」
在每個人的生命裡,多少都有過死亡經驗,這經驗,也許是自己的、也許是別人的。曾經,在我的生命裡也面臨過至親的死亡,那種痛撤心扉的撕裂感,至今猶存。阿冠說:「死亡,並不可怕,令人恐懼的是,無法乾乾脆脆的,迎接死亡。」這裡的「乾脆」指的不只是迎接死亡的當事人,更指涉到當事人周圍的親友。
「無法乾脆的面對死亡」的關鍵時刻,我也面臨過,在至親氣絲猶存的片刻,你多麼想要他繼續呼吸下去,即使他的呼吸、心跳與整個身體運作全部是靠機器在維續,你還是希望他可以這樣繼續下去,好像他就還活著一樣。即便醫護人員告訴你,放棄吧!要你簽下「放棄急救」的協議書,你還是不想放棄。爾後,醫護人員告訴你,CPR的施救動作會壓斷病患更多的肋骨,加上電擊傳來的燒焦味,這種種的圖像想像,都令我們家屬感到心疼與不捨,於是,我們終於點頭了,希望他可以好好的去。要知道,簽下那同意書的同時,我們的心裡有多痛、有多麼不願意。
至今,閉上雙眼,我仍可以清楚看見整個急救過程的每個片段,仍可以清楚的聞到經過電擊後至親身上傳來的燒焦味,每每感覺到這些片段,我的雙眼似乎又模糊朦朧、內心也被撕裂地絞痛著。雖然悲傷,卻也帶給了我另一種生命體認,我尊重生命、領悟生命,重視每一個時刻(moment)的當下,也把握住每一個片刻。他的「死」帶給我另一個「重生」,我感受生命、享受生命、領略生命、讚頌生命。
阿冠的心是敏感的、是柔弱的、是堅毅的、是有韌性的。阿冠的頭腦是冷靜的、是熱情的、是理性的、是感性的。我相信她會堅持下去,會繼續下去的。也許,現在是她的瓶頸,但是具備這麼多人格特質的阿冠,一定會走出來的。
阿冠啊,學姐只能送你這句話:「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加油!
註1:侯老師,指的是侯文詠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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