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出去,遠處是一座鮮紅的涼亭,再過去是山,襯著一大片一大片的建築。午后的陽光透過樹葉與樹葉交織的間隙遺下一點一點亮晃的圓。
「如果在那之後全部是黑暗?」他想。
湊近窗口望下看,深沉黯藍的湖面映射出糊化的他的所在,什麼也看不真切,還是算了。
他坐回床鋪,左臂上隱隱作痛。上山的這一路,藍色牛仔外套貼著印有星座圖案的T恤,來回撫摩幾天前他車禍的挫傷,「像婚前憂鬱的陣痛?」他不明白,也無從明白。這些日子以來,聘金、囍餅、婚紗照、設宴……林林總總繁雜的習俗,把他逼得沒辦法應付任何情緒,他甚至懷疑自己——真要去過真正的生活了?
兩個人的世界。
「好累!」他點燃一支涼煙,小小的房間裡開始煙霧漫漶,一點一滴的澀味。似乎真的就是這種感覺,坐在這裡,十足的性情中人,不傷害人也不討好任何人,可是,算什麼?這樣的孤單,也不過是和自己相戀(又不是世紀末的水仙花症)。
於是就想起她了。那麼完美而且堅毅的典型金牛座女孩——「我願意花一輩子時間和你周旋!」多麼文藝腔調,卻又如此真實存在。那麼,還能怎樣?反正就是愛——不就是愛嗎?
煩。
他把僅剩的最後一截煙燼彈落,仰頭將桌上一杯裝滿八分滿的水喝盡。「如果,如果感情也可以像歌那麼簡單?」面對著純白潔淨的杯底,他想。幾天前,一位國中時候暗戀的隔壁班女生寫信來,劈頭即說:
L,我結婚了!
當時,心中真是震了兩震。我結婚了!?
不由得想起一次兩人一同去喝喜酒,坐著坐著便感到僵硬起來——原來是要結婚的。原來愛情到最後就是這麼回事。那麼,從那次遞給她的飲料開始,就該明白未來不過如此?
(一個人對自身的極變能力的預期即是了然地回到自己的「曾經」)
畢竟不過是個人私密的問題。這樣小的房間窩在教堂最暗的一角,正適合思考。幾年下來,沒辦法就是沒辦法——玻璃瓶裡的蜘蛛網織得再密,照樣不過是在密室裡。
蜘蛛式的求救。蜘蛛式的生活。蜘蛛式的沉默。
蜘蛛是很寂寞的,不是?
他推開門走下樓梯,喀喀喀的腳步聲迴盪在整方空間,油黑的皮鞋閃閃發亮。「走吧,沒事了。」——也不知道這是哪部電影的對白,他想。那麼瀟洒地走著,卻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裡。
他一面走一面想起那則長期以來流傳在男生宿舍裡的白爛測驗:開始是看見了一個湖(有邊或者沒邊),然後有一幢房子(有窗或者沒窗),偷窺(看或不看),房裡有一張桌子(是圓桌還是方桌),桌上有一杯水(是全滿或者幾分滿,甚至,根本沒水),然後從後門出來看見什麼景色,下山時會帶走什麼東西……。
於是他返過身去,轟然打開房子的後門,看見了一幅新興的、整齊的、現代的城市遠景,不再是一個混沌的、虛幻的,極破敗的從前。
「你看,男主角和女主角幸福嗎?」他笑起來,輕輕撫摸著右耳新近才穿刺的小孔,然後把一枚晶亮的刻有♀的飾環戴上,心甘情願地、慢慢地走下山去。
什麼也沒帶走。
——1997年11月17日《台灣時報副刊》
後記
我不記得什麼時候去上駱以軍的小說課了。
從這篇舊作看來,應當是1997年吧?還是1996?不記得了。只記得迄今回想起來,彷彿還像昨天的事。彷彿某軍在課堂上點名叫我,問我:「欸,我好像在哪個酒館碰過你喲?」他嘿嘿露牙的猥瑣,躁鬱。待我唸出我臨場的小說,他眼底的光早風流雲散。
不記得了。只有他焦慮的樣子。「婚前憂鬱的陣痛」。真正到最抓狂的關頭,他甚至當著全班的面恐嚇:「我告訴你們唷,小心喔,學生可都是叫我當人魔王!」
嘿嘿。不記得了。只依稀看到這篇舊作稚嫩的可笑。
不記得了。某軍說過的那個「心理測驗」。那個他後來寫成<川端>收錄在《妻夢夠》的小說形式。屬於「曼陀羅」的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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