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二○○四年十二月《不倫練習生》（寶瓶文化出版）
他推開門，一股潮霉的氣味猛然向他撲襲過來。
牆上的水珠還沒有完全乾，燥熱絲絲沉降，濺到碎花地磚上的白色泡沫一點一滴，顯得侷促且髒。
「早知道就去隔壁飯店了！」女孩皺了皺眉說。
他沒有答腔，順著女孩白晰的背脊、肩頸、腰——滑落、再滑落，手心捧著滑腴柔軟的溫度，水花自他指間淅瀝流盡，只留下濕潤的雙掌。
「早知道……」
「好嘛、好嘛，『千金難買早知道』，早知道就在知本老爺囉！」他在女孩的耳邊輕輕吹氣。
「欸。」女孩悶哼一聲，光滑的頸部有光滑的年輕。
他不由得想起剛才走進這間包廂的時候，幾個同樣在外面排隊等待泡湯的情侶，紛紛把視線轉向朝他們這邊。
「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他憤怒著，難道他真的衰老得這麼明顯嗎？
「喂，在想什麼？」女孩撫摸著他的臉。
「沒什麼，」他說：「外面好像下雨了。」
「那又怎麼樣？」
「好像下得很大的樣子，我擔心我們住的地方會不會淹水？」
「什麼『我們』？」女孩冷不防把水潑向他：「誰跟你『我們』啊？」
「喂！」他抹去臉上的水花，從浴缸裡掬起一把水，朝女孩的胸口潑去，小小的包
廂內頓時響起一陣嬉鬧的尖叫聲。
「ㄟˋ，別鬧了！」他喘著氣：「會吵到別人的。」
「吵到就吵到啊，反正你不是一直要我『叫大聲一點』？」
「噓——」他把食指抵在女孩的嘴唇上：「文雅一點。」
「ㄏㄡˋ！」女孩忍不住抗議：「開個玩笑也不可以！老古板！」
是啊，一個四十歲的男人，一個二十歲的女孩——一個是大學教授，一個是學生——這是一次緣份還是一場鬧劇？他看著女孩的面孔，有一瞬間，彷彿回到那個遙遠的從前，他摟著那個她，她同樣摟著他，他們在水聲逐漸平緩的浴室裡，輕輕地說：
「我……」
「你……」
「我愛——」
愛情總是需要一個條件和理由嗎？愛情難道不是說愛就愛，或者非得經過一番更縝密、更細緻的思索與猶豫？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身為大學愛情EQ課程的老師，他只覺得心虛。
在進入包廂之前，他和女孩坐在這家附設有「泡湯」服務的活魚餐廳，從落地窗望出去，中山北路上充滿晶晶亮亮的車潮，一閃一滅的車燈凌擾曲折，遠遠地，突然高拔而起的台北一○一大樓！
黑色的天空張開一雙黑色的眼睛，牢牢盯住冬季裡的燈光，燈光一路延伸到北投山腰——到處的活魚餐廳！有小池塘、有錦鯉、有假山——他被帶到餐廳後方時，看見池裡有灰色的魚群，它們靜止不動，彷彿等待什麼的到來。
服務小姐問他：「先生，按斤計價，你想挑哪一尾？」
他朝水裡張望了一會，看見那條他所點選的魚被撈起，然後「砰咚」一聲，纖瘦的服務小姐自地上抄起一把榔頭，毫不猶豫往活蹦亂跳的魚頭猛力敲去——
「啊！」光度不足的空間裡，女孩突然發出一聲驚嘆。
「怎麼了？」
「我……」女孩低聲說：「我『那個』來了！」
他大吃一驚，本能地將手移開，然而掌心已經沾染了溫熱的、暗紅的大塊血漬。
「怎，怎麼辦？」他無法置信地搓揉著自己的雙手，指尖隨即產生一種乾澀的鹹腥氣味。
「緊張什麼？」女孩斜瞪他一眼，不急不徐地扭開牆上的蓮蓬頭，任由嘩嘩的水柱傾洩而下——細細小小的水珠滑過她的胸口、腹部、腹部以下的私密，然後是膝蓋、腳踝，然後是排水孔。
依稀中，他看見碎花地磚上，水與血的交會飽含了生靈般的神祕圖案。
「呼！」他鬆了口氣：「真是嚇死我了！」
「嚇？」女孩抬起頭來，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拜託欸！這點小事就怕成這樣！你是不是男人啊你？」
女孩把水柱往他身上沖，笑著。
他伸過手去作勢搶下女孩手中的蓮蓬頭，兩個人一來一往，又跌回了浴缸裡。
這時候，門外有人不耐煩地敲著門，要他們快一點，「不然活魚都要冷掉了！」
他們默默看著彼此，空氣裡有一絲寧靜，彷彿剛下完雨的空靈，霧氣輕輕飄散，水聲緩緩盪開，他擁抱著她，她依靠著他，他們是溫度燥熱的房間底，親密而遺世的戀人。
「老實說，我什麼時候方便再去妳家提親？」他問。
「喔……」女孩低下頭，聲音平平地聽不出任何感情：「這個我也不知道耶！這幾天我也覺得很煩，我和我爸一直談……」
「可是……」
「可是什麼？」女孩嘟起嘴，用力捏住他的鼻子：「你後悔了是不是？我先警告你喔，你趕ㄌㄠˋ跑的話，你就完蛋了！我一定會追你追到天涯海角，你聽到了沒有？」
女孩說：「反正啊，我這輩子是非你不嫁了！」
女孩又說：「你知道嗎？我有多麼愛你！愛你愛到想殺死你，啊？」
女孩雙手圈住他的脖子，他感覺到她光裸的胸脯傳送過來陣陣的熱氣與柔軟，他聽見自己怦怦怦的心跳，他的耳根開始燥熱起來。
「傻瓜。」他摟緊女孩，笑了，心底湧起一陣淒愴。
這該怎麼說好呢？
嘩嘩盪漾的水面上，彷彿可以看見他那次去女孩家提親的情景。
那天他才剛踏進女孩位在南部的老家，一見到女孩的母親，腦門便不由得一轟——怎麼會？
彷彿是高手過招，畫面上兩個人凌空擦身而過，旁人還看不清楚怎麼回事，落地的一方卻已經喃喃自語：
怎麼會——怎麼會這麼巧？
怎麼會是當年那個曾經相愛的她？
她怎麼會是女孩的母親？甚至準備成為他未來的丈母娘？
「請坐。」她說。
「請喝茶。」她又說。
「這是我丈夫。」她的口氣仍舊顯得那麼冷靜的。
她的聲音……這些年來，她過得好嗎？
她難道對於他們過往的愛情，沒有半分留戀嗎？
她難道不該對他說些什麼嗎？
更重要的，他們怎麼會在這一刻相遇？
面對這個曾經相愛的她，他突然發現自己的不知所措與無知——他的心底深深埋藏了這一段過往戀情，腦海中的思念一如冷凍室裡的胚胎，突然之間抽長了手腳，但他卻不知道該如何控制它們？
他像一名慌心小孩，眼睜睜地看著迎面而來的舊情人，她臉色嚴肅地望向他，他卻急急忙忙地擦汗說好，慌張的姿態彷彿躲入門後，偷偷張望那一幕泛黃的感情面貌。
「好……好久不見。」話一出口，他覺得自己簡直像笨蛋。
可不是？
二十年一下子就過去了。當年熱戀的兩個人，由於他遠調外島當兵，在她父母從中
的撮合與強迫下，她嫁給了一位有錢人家——整整二十年！
這麼多年下來，他的眼神已經變得世故，她的嘴角殘留著一抹遲暮；她已成為人妻、人母，他卻依舊膝下無子；她是他未來的丈母娘，而他竟是她女兒日後的丈夫！？
「喂，你怎麼了？」這時候，女孩拉拉他的衣袖，示意要他向她父母親問好。
「你好。」她先發制人，朝他點點頭，手指緊緊嵌著丈夫的掌心，語氣明顯聽得出顫抖。
妳好。
妳真的好嗎？
他忍不住想大聲說出口！
他們之間的愛情，這一刻，怎麼會變成一句不痛不養的問候呢？
他緊握著雙拳，感到一陣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激動。
「哇！你的心跳得好快！」在泡湯的浴缸裡，女孩的側臉依靠著他的胸口，他只感到微微的刺痛。
「真的跳得很快耶！」女孩說：「你還好吧？早上有吃降血壓劑嗎？」
他沒有說話。
「怎麼了？還在想那件事？」女孩問。
「也真是的，我爸本來就是個老番癲……」女孩嘆口氣。
「那你打算再怎麼跟他說？」女孩雙唇游移，朝他的頸部、臉龐逐漸靠近。
一滴碩大的水珠突然掉進浴缸裡，彷彿要擊碎滿室幽暗的空氣！
有些事，怎麼說變就變了呢？
——「當關係均衡時，關係中的每一個參與者都會抗拒變遷！」在那堂課上，當他使用傳播觀點來詮釋愛情時，女孩專注地在講台底下望著他，乾淨的眼神有年輕的光澤。
「那是ABX模式。」女孩舉手說。
是的。ABX模式。
X代表事件（愛情），A、B是事件中的兩個人（情侶）。
倘若A、B兩個人對於事件X的認知越趨一致，則A、B、X三者便會達成均衡的三角關係，也就是對於愛情的看法，會造成A、B兩者「努力達成對稱」（strain to symmetry）的結果。
所以說，每個人在心理不平衡的狀態下，都會尋求恢復平衡。
關於愛情，其實是「學習而得的反應」，是必須「整個完全得到才肯罷休的」。
「不對啊！老師，」女孩這時候叫起來 ：「如果事件X對於A和B沒有重要性呢？如果這兩個情侶中，有一個人認為愛情對他／她來說不重要呢？那這個模式還能夠成立嗎？」
是啊，如果愛情不是戀人的全部呢？
如果她根本沒那麼在意愛情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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