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一九九九年六月廿五~廿八日《臺灣時報》<臺時副刊>
之三.我不喜歡被綁著
「我作了一個夢。」雅古吉納魯說:「有一條繩子把我整個身體綁住,我的前腳與後腳被綁在一起,動彈不得。」
「我被倒吊起來,像個蛹似的吊在樹枝上,有人走過來,在我的脖子上套上一條用雞肉做的項鍊。餓了,我便吃它,怎麼吃也吃不完,味道好極了,我每天都吃得很飽……」說著說著,雅古吉納魯吞了吞口水,用前腳擦去臉上的骯髒。
「可是,我討厭被綁起來。」雅古吉納魯說。
「你知道嗎?我也做了一個夢。」牠說:「我夢見自己是一頭沒有長角的牛,整天為人類搬運建築龐大神廟所需的磚塊。到了晚上,我的骨頭都斷成一塊一塊,可是隔天一早,它們全都自動接回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有一天——」
「我聽見有一個聲音對我說:『我將賜予你一對金牛角,你必須帶著你的族人往東邊逃去!』」
「第二天醒來,我的頭上果然長出一對金色的角。我興奮極了,手舞足蹈跑去告訴其他牛群關於我夢中的預言。一個不留神,誤踩了一坨花生醬似的大糞,於是我整個身體衝進那些正在打算豎立起神廟石柱的人群裡——你,你能夠想像一座直達天頂的偉大工程,瞬間轟然傾倒的模樣嗎?」
「哇。」
牠繼續說道:「於是就只能逃走了!所有的牛隻看見我拚命地往前跑,也跟著我一起跑,人類見狀,騎馬在後面窮追不捨——直到海邊,眼看是沒有去路了,天空中突然響起那個聲音:『不要緊,神廟的失敗,並不代表你的失敗;即使你失敗了,也不代表人類的失敗!』繼續衝下去就是了!」
「我不知道它在胡扯些什麼!深吸一口氣往海裡跳,結果——看起來那樣波濤洶湧的大海,居然只有腳踝的深度!我和其他牛隻訝異地踩著水珠走到另一端的土地上。」
「回頭看看那些人類們,他們同樣跳進海裡,卻和馬匹一起給海水淹沒了!」
牠說到這裡,咕嘰地嚥了嚥口水,愣了半晌。
「喔。」雅古吉納魯回過神來,「我好餓,我去弄點吃的東西來。」
街角的垃圾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二根還留有殘肉的雞骨頭像死魚躺在地上。
「如何,很好吃吧?」雅古吉納魯把其中一根雞骨頭舔了又舔,意猶味盡。
牠並沒有多睬雞骨頭一眼,自顧自地望向遠方。
「如果你不吃的話,我就要把另一根也吃掉了!」
牠依舊無動於衷。
雅古吉納魯等了一會,把那根剩下的雞骨頭也吃了。
「還有一個夢,」牠望著雅古吉納魯,舔了舔嘴巴:「我看到一個村落,是海拔很高的地方,就在中央山脈的蓬萊山南峰,那裡很冷,住在那兒的人們很貧窮。可是,他們和那塊土地還有其他的動物相處得很愉快。每天每戶人家辛勤地工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黃昏的時候再彼此分享得到的東西。」
「他們晚上總是升著火,大家圍在一起唱歌跳舞。每個人都很快樂,動物們也很快樂,在那裡狗兒不會被遺棄,牠們可以自由自在地跑來跑去,牠們追著蝴蝶、看護小孩或是幫忙一些其他簡單的工作。」
「呃,」雅古吉納魯抬起頭來:「不知道那個蓬萊山南峰在哪裡?」
這時候,一隻蒼蠅忽然停在牠的眉心,雅古吉納魯狠狠朝那黑點啐了一口唾沫。
「謝謝。」牠說。
「不客氣。」雅古吉納魯回答。心疼地哈了口氣在眼前的鏡子上,一邊用前腳把它擦得雪亮。
沒有人知道,雅古吉納魯自言自語的毛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許自從在垃圾桶旁,發現了那一面可以看見自己的鏡子後,便經常這樣和它對話了。
之四.千金散盡還復來
貴夫人六十大壽那天,並不急著找人來家裡慶祝。
她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撥電話給她的律師小張——說起這個小張,照例是貴夫人的「乾弟弟」之一,每年單從這裡獲取的律師費,「足以買下好幾個峇里島」。
「哎喲,瞧瞧妳,我的小翡翠,怎麼啦?」一進門,小張便嘖嘖有聲。
「人家要立遺囑啦!」
「可是,今天不是妳六十大壽嗎?好端端的……」小張皺了皺眉。
「唉啊,人家就是要像我老公那樣嘛!免得不明不白死了,身後又沒個交待!」
「好好好,隨妳高興!」小張脫下西裝外套,自公事包裡拿出筆和專用的公文紙,就著沙發椅扶手坐了下來。
「說吧。」小張甩了甩筆頭,扶正眼鏡望向貴夫人,看見微露的白色胸口隱約浮現幾處褐色的斑點,彷彿神秘滿佈的星空。他心底不免一驚,隨即泛起一陣嫌惡感,極力想坐到斜對面的沙發去。
然而貴夫人已經倚在他的大腿上了,嘴裡哀怨著:「我,死了以後,要連同我房間裡的那張水晶床,一起葬在後花園裡。」頓了頓,擰了小張的腰肉一把,對方忍不住悶哼一聲。
「我的狗,」她看看腳邊金黃色的小毛球,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她的手在發抖):「我的雅古吉魯吉,不管死活,都要與我葬在一起!」
她說到後來聲音有些模糊,小張的筆在紙上飛快塗抹著。
「我的家,」貴夫人沉默了一會,「在我死後,我的家要裝修成紀念館,供人參觀。」
「最後,我的遺產,百分之六十要全數捐出,另外的百分之十要裝修我的墳墓,再另外的百分之二十拿來維修我的紀念館……」說到這裡,貴夫人用手指戳了戳小張的肚臍眼:「剩下的百分之十,給我二個忠貞不二的『乾弟弟』——」
「啊,」小張一聽,悵然若失:「那我呢?」
「什麼你不你的?」貴夫人板起面孔:「等你寫好了遺囑,拿給我簽名之後,那百分之十的一半自然就是你的了!」
「我的?」小張有些摸不著頭緒。
「對啊,」貴夫人解釋:「『小江』(或小羅)又可以叫作『小羅』(或小江),那不就是等於一個人嗎?另外一個『乾弟弟』當然就是你啦!」
「笨!虧你還是學法律的!」
小張搔了搔後腦袋,感覺貴夫人的語氣像末日審判。
「那,那我改天再來囉。」說著,小張就要收拾東西,一邊穿起外套,一邊提起公事包。貴夫人這時候卻忙不迭地自小張襯衫口袋裡,取來一根雪茄,小張見狀趕緊掏出打火機,一張圓臉在一口菸霧前顯得更加圓潤。
「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對不對?」
「其實,這些都是一位吉普賽的女巫教我的。就是那次被帶去俱樂部的女巫啊,我問她: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夠讓我下輩子繼續投胎到富貴人家享福?」
貴夫人吐出一口雪白的菸花:「她告訴我,要得到兩樣東西。一樣是水晶雕成的床,另一樣就是全身金黃色的狗。」
說到這裡,貴夫人扯了扯小張的衣領:「而且啊,她還特別叮囑我,一旦那隻狗進入我家大門,就不可以再讓牠走出這棟豪宅!」小小的菸圈緩緩往上浮升、擴大,不等它們形成,貴夫人噘起雙唇輕輕一吹,統統把它們吹散了。
「女巫最後還說,這兩樣東西在我死後都要和我葬在一起。」
「那捐錢給窮人的事呢?」小張想到那百分之六十和百分之五的差距,彷彿聽見心底淌血的聲音。
「女巫說:『千金散盡還復來!』——意思就是說,這輩子多佈施,下輩子就一定會全數拿回來,而且還會加倍!所以她叫我至少一定要捐百分之六十的財產給窮人。」
「啊,原來是這樣啊。」小張恍然大悟,把那句「乾脆全部捐出去更好」吞回肚內。
「好啦,」貴夫人為小張披好外套,「晚上記得來吃我的壽誕酒!」
小張點點頭,又瞥見她胸口上的那些斑點,彷彿星圖中繁複的光圈,標記著某些不為人知的意涵,消失於銀河航道中,華麗而蒼涼的十二星座……
(啊,貴夫人究竟是屬於什麼星座的呢?)
「我的小翡翠,」臨走前,小張回過頭來:「相信我,妳一定可以活得長長久久的。」
「對了!」貴夫人似乎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個女巫還說,幫我處理這些身後事的人,一定會投胎到富貴人家家裡,因為——沾了我的光嘛!」
之五.後記
貴夫人在她六十五歲那一年死了。
小張遵照她的遺囑把她葬在後花園裡,另外也捐出遺產的百分之六十給台北市一家愛心基金會。報導指出,那是島上開國以來最「不可思議」的一筆數目。
至於貴夫人投胎到富貴人家這件事,有人謠傳中央山脈內,蓬萊山南峰瓦歷部落的酋長家中,一名剛誕生的男嬰就是她。
貴夫人雖然死了,可是她的一言一行卻長存在台北名流圈裡,成為典範和效法的對象。人們制定目標追求享受物質的生活,成就了一個又一個的貴夫人——從城市到小鎮,從東北角到墾丁鵝鑾鼻——這個島上跟著繁榮興盛起來。假如下次你到台北玩,不要忘了上陽明山走走,說不定能夠看見當年貴先生留給貴夫人的那幢大宅院,順便緬懷她對這座島嶼的貢獻。
至於雅古吉納魯,牠最後不幸被某個下鄉視察(宣稱不是「作秀」)的政府官員座車給撞死在瓦歷部落的小徑上。那個地方原本是不起眼一個的小村落,當人們有一天警醒了,決定不再貧窮落後,它便搖身一變成為一座大城市,主宰山脈兩端的物資和交通的流動。
雅古吉魯吉,歷史上最後一隻波斯吉納犬,終身沒有離開過貴夫人的那幢大宅院,在貴夫人死去那年,牠被活生生地和那張水晶床埋在一起——這件事,給雅古吉納魯說對了:
「再不會有波斯吉納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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