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一九九九年六月廿五~廿八日《臺灣時報》<臺時副刊>
當我們同在一起 在一起 在一起
當我們同在一起起快樂無比
你對著我笑嘻嘻 我對著你笑哈哈
當我們同在一起起快樂無比——
「謝謝各位。謝謝。」她說。
音樂聲戛然而止。
之一.再不會有波斯吉納犬了
自從豢養名犬的風氣在台北盛行起來之後,貴夫人便開始忙著找尋一隻純種的「波斯吉納犬」。
「波斯吉納犬」——那是一種瀕臨絕種、早已被國際列入保護級的犬類,據說,目前全世界僅剩十來隻,其中光是台灣地區便有六隻之多。
波斯吉納犬之所以成為保育類動物,據說是多年前的一天,來自全球各地的犬種代表,牠們集合在陽明山擎天崗上,通過一項重大決議:「不要自由,只要永不匱乏的物質生活!」——換句話說,他們要永遠依附在人類的家庭之中,一生被豢養、寵愛,並且達成一項共識:一旦發現人類出現遺棄的傾向,馬上採取同歸於盡的終極行動!
當天晚上,波斯吉納犬是唯一投下反對票的犬種。
他們的首領雅古吉納魯,牠當眾發表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說:「人類是普天下最卑賤的動物,我們何苦要犧牲自己的尊嚴與自由,來換取物質上的滿足?」
所有在場的與會犬種你看我、我看你,從那一刻起,波斯吉納犬成為「不合群的」代名詞,同時也令所有波斯吉納犬及其後裔終生奉此為規臬——牠們寧肯餓死、凍死、病死,也不願屈就於人類的庇護之下。
也就是那天晚上,波斯吉納犬一躍成為世界上最知名、最昂貴的犬種——根據貴夫人的說法,早在三年前她就養過這麼一隻名犬囉。
「那是一隻純種的波斯吉納犬。」
貴夫人總是在「草莓俱樂部」——一個入會費需要普通家庭夫婦七十個月又三分之二天的薪水總合、專收四十歲以上女會員的聚集地——這麼開始她引以為傲的故事。
「牠有著一對圓耳朵,全身上下都是金黃的毛,一雙眼睛又大又圓,模樣可愛極了!」貴夫人說到這裡,習慣性地頓了頓,抬起她尖俏的下巴環顧四周,然後姿態優雅地自皮包裡拿出一張她與波斯吉納犬的合照。
「吶,這就是我和我的『雅古吉納魯』!」
「哇,好可愛喲!」那些肥胖而苛刻的女人無不發出這類驚嘆:
「簡直像一隻用金紗紡成的小毛球嘛!」
「不愧是世上最名貴的狗!」
「看起來好好玩唷……」
「對了,」有人發問:「為什麼叫牠『雅古吉納魯』呢?」
「那是古代一個叫作『波錫吉納魯』的部落中,一位勇敢酋長的名字。歷史上記載他帶領全體的族人出走,拒絕以尊嚴和自由,換取當時統治者所給予的物質享受,」貴夫人眨眨眼:「他們終身為奴,為世界建造了龐大而雄偉的奇觀——」
貴夫人說:「我之所以這樣叫牠,是因為我相當欣賞這位酋長。」
「後來呢?妳的雅古吉納魯呢?」
「不見了!」貴夫人低下頭,長長嘆了口氣:「我總是給牠吃最好、穿最好的,一切為牠弄得舒舒服服,哪裡知道……」
貴夫人突然流下淚來:「哪裡知道……自從雅古吉納魯不見後,我幾乎天天做著惡夢,夢見牠被一大群禿鷹啄殺,夢見許許多多的野獸追著牠……而牠瘦得剩下皮包骨了,連吃飯的力氣也沒有……」貴夫人纖細的肩膀隨著哭聲一下沒一下顫動。
在場其他的貴婦們紛紛掉過頭去——更多是拿出吸油面紙,擔心臉上的妝會不會花了?
這樣傷感的氣息約莫持續了五分鐘,貴夫人這才慢條斯理地擦去臉上的淚水,露出五十八歲女人仍殘留的那抹嫵媚,說:
「但是,我始終相信,雅古吉納魯是同我在一起的!不管牠現在在哪裡、做些什麼事,牠永遠活在我的心目中!就如同今天晚上能夠與大家齊聚一堂,這些,都是生命中最美好的緣份!」
珠光寶氣的女人們倏地又回復原來的快樂,笑著、展示彼此手上的戒指。
說起來也是巧合,這天晚上返家途中,貴夫人和她的菲律賓司機奇蹟似地在一處高架橋下的垃圾桶旁,發現一隻渾身金色的波斯吉納犬。
「啊,沒想到——就是你!」貴夫人聲音顫抖,抱起眼前縮瑟的幼犬:「沒想到、沒想到,你真的是——可憐的小東西!」
貴夫人仔細端詳起這隻被譽為「二十世紀末最具自由主義象徵」的犬種,她突然尖叫起來:「咦?你長得好像雅古吉納魯——雅古吉納魯,你真的是雅古吉納魯!」
貴夫人緊緊把這隻骯髒的小狗抱在懷裡,幾乎無視於她的菲律賓司機在一旁比手劃腳:
「雅古吉納魯早就不在了啊!」
「是啊,我是怎麼搞的?」貴夫人猛地回過神來:「小可愛,你看我,我實在太緊張了!」
「那,」貴夫人想了半晌:「那從今天起,就叫你『雅古吉魯吉』好了!」
這件事很快地流傳至俱樂部裡,那些貴婦們既羨慕又嫉妒貴夫人何德何能?她們不是指天罵地,就是責怪自己那個開賓士車的傢伙不夠靈活,一時之間,菲律賓司機居然出現供不應求的情況。
「我說雅古吉魯吉啊,」貴夫人溫柔地撫摸牠的下巴:「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喲!」
雅古吉魯吉趴在貴夫人的大腿上,在百般呵護下,牠已經成為人見人愛、像極了牠們那個犬種的首領——美中不足的是,牠的眼神看來格外滄桑,走起路來永遠像隻鴨子,哈吁哈吁地張口直喘......
兩個月後的一天晚上,「草莓俱樂部」又有了聚會,貴夫人擔心引起騷動,照例帶著她和雅古吉納魯的合照出門赴宴。
「啊,好無聊啊!」貴夫人走後,雅古吉魯吉待在偌大的客廳裡兜圈子。突然間,窗前閃過一抹金黃色的光影,牠大吃一驚,迅速躲到貴夫人為牠準備好的小被窩裡,動也不動蒙著頭。
窗外始終沒有動靜,雅古吉魯吉試探性地自被窩裡露出一絲絲隙縫往外看,在確定沒有危險之後,這才鼓起勇氣望向窗外:
「誰?……有誰躲在那裡?」
「雅古吉魯吉,」一個陌生而堅定的聲音自街道的角落傳來:「現在是你該做抉擇的時候了!」
「什麼抉擇?」雅古吉魯吉朝街角用力大喊。
「決定你是要繼續待在牢籠中,還是要到外面的自由世界來。」
「啊,」雅古吉魯吉嚅囁地說:「可是——可是外面很黑耶。」
「不要怕,雅古吉魯吉!」那聲音鼓舞牠。
「外面有東西吃嗎?」
「你必須要自己去找,有時候會挨餓。」
「外面有溫暖的地方睡覺嗎?」
「有時候你會冷得發抖!」
「外面有人會照顧我嗎?」
「大部分,你只能選擇一個人獨行。」
雅古吉魯吉歪著一顆金黃色的腦袋想了想:「那,那我為什麼要到外面去呢?」
過了半晌,沒有任何答案的,對街轉角依舊一片黑暗,只有風吹動樹枝的聲音,以及窸窸窣窣垃圾袋被拉扯的摩娑。
「為什麼,為什麼我要到外面去呢?」
雅古吉魯吉又朝街角重覆了一次。外頭的風很大,把牠稚嫩的聲音吹散了,只聽得「呢呢呢」的尾音迴盪在冷颼颼的空氣底,彷彿一縷遊魂的獨白。
「再不會有波斯吉納犬!」許久許久之後,那個聲音像特寫鏡頭般,沉重的張力幾乎撐裂整個稀薄的空間。
話說當天晚上,草莓俱樂部談論的主題已經不再是名犬,而是一種帶有紫色條紋的蜥蜴,傳言牠們已經賣到好幾百萬,全台北市的名流圈子都開始以此作為送禮的標準。
帶著狗照片的貴夫人並不覺得受到冷落,她被帶到吧檯旁的一個小房間裡,和一名捧著水晶球的吉普賽女巫密談了近半個小時,不等聚會結束,便匆匆忙忙趕回家了。
一到家,貴夫人驚異地發現原本上鎖的窗戶,居然像壞掉的蛀牙一搖一擺地開著,她不由得衝進屋裡大喊:「雅古吉魯吉!——吉魯吉欸!」
她跑進二樓臥室,看見雅古吉魯吉正躺在牠的被窩裡呼呼大睡。這時候,貴夫人鬆了口氣,捧起雅古吉魯吉圓滾滾的大頭,忍不住親了又親。
「只要有雅古吉魯吉在,」貴夫人撫了撫胸口說:
「還好,還沒有把雅古吉魯吉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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