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格村外出打工的小青年,紛紛議論著一個壞消息:「二胡」水涵哥死了。
春節剛過不久,他透早下責任田,給秧苗放水、除草,突然臉朝地仆下,口吐白沫,就再也爬不起來。稍後,有村民路過,扶起他,大喊「救人啊!救人啊!」,可惜他已沒了半點氣息。
他死於患了多年的癲癇症,嚴格來講,是死於貧窮;明知道隨時隨地可能舊病復發,撒手而去,可憐家徒四壁,掏不出錢來求醫問藥,只好自己上山挖些青草藥,療治並非不治之症的頑疾。
剛剛四十出頭的壯漢,就如此淒涼地離去。與其說他這些年來爲美夢艱難地活著,倒不如說是眼巴巴地等著死期。也許這樣的歸宿,對他來說才是一種徹底的解脫,但從此以後,歷經風霜的水涵嫂梅枝和他們剛呀呀學語的兒子,還有兩個半大不小的女兒,前面的路將更加崎嶇。水涵哥撇不下他們呀!
山路彎彎,偏又狹窄,這難道就是「命」?
水涵哥真真是苦水中泡大的。當他十幾歲時,哥哥和父親一起替村裏人建屋,豈料齊齊被樁築中的土牆壓死。水涵媽悲痛萬分,一頭撞到牆上去,淚水都哭幹了,差點變成瞎子,也沒能感動上天,還她一個貧窮但完整的家。
大約從那時起,水涵哥愛上了二胡,懂得以此安慰母親,也聊以自慰,算是山裏人最奢侈的娛樂。夏夜,松風習習,山月柔柔,他便坐在自家門口的石條電線杆旁,拉起了心愛的二胡。淙淙如門前不遠處的河水,幽幽似後山深沉的林濤;時而得得疾馳,像池塘邊的牛蹄,時而啪啪脆響,若節日歡快的爆竹。一曲又一曲,拉得自己心潮起伏,拉得整個小山村仿佛動容,在蒼茫夜色中,迎來送走一個又一個黎明。
久而久之,水涵哥的名字被「二胡」取而代之。如果某一天聽不到他的二胡聲,村民們反而覺得不自在,總感到村裏少了點甚麽似的。
「二胡是不是病了」?
「二胡出外(搞副業)啦」?
「二胡去看物件」?
「二胡……」
總之,「二胡」算得上田格村的帥哥兒,身材瘦高,國字臉,一頭綣曲的黑髮,皮膚又白皙,五官長得特別討人喜歡。難怪村裏的姑娘,有事沒事總愛找藉口跑去聽他拉二胡,和他搭訕幾句。
貧窮本來不是罪過,然則,農民是最講實際的。因爲「二胡」家裏實在窮得叮噹響,又有一個神經兮兮的寡母,誰家願意與他結親?
花開兩瓣,各表一枝。話說「二胡」鄰家有個叫梅枝的獨生女孩,父親早逝,自小與母親相依爲命。她心腸倒挺好,但長得奇醜,黑乎乎的三角臉,嘴巴略歪,還冒著一口崩牙,兩條粗腿短又彎。村裏的小夥子常拿「二胡」窮開心:「二胡,怕娶不到老婆?梅枝在等著你呢!」每當聽到這裏,水涵哥就急得跳將起來,十分不服氣地嚷開:「幹你娘的,我這輩子就是打光棍,也不要她!」說完,又陶醉地拉起他的二胡。
「二胡」既自卑又自尊。他暗暗替自己打氣:如果我不是這樣窮,村裏的女孩任我挑呢。她們肯定個個爭著嫁給我。輪得到那些臭小子嗎?
苦思冥想了幾天幾夜,「二胡」似乎想出發財大計。一天,吃過晚飯後,他對阿母說:「阿娘,我到下村看電影」,頭也不回就跨出大門。是夜,水涵卻沒像往日早早回家,阿母等他快天亮還不見人影,迷迷糊糊中睡著了。
日頭已爬出山頭一竹竿高,只見生産隊長臭著臉找水涵媽,二話沒有說,便急匆匆帶她到小隊部走一趟。
一踏入曬谷場,水涵媽忙扶正老花鏡,乍一看,嚇愣了,只見兒子被五花大綁在石磚柱上,低著頭,身邊擺放著幾大捆塑膠薄膜和一架噴霧器。
沒等水涵媽開口,生産隊長厲聲道:「水涵媽,你兒子昨晚偷了生産隊的東西,被保管親手抓到,人贓俱在,還想賴?支書指示要全大隊遊街示衆……」村裏誰也沒想到「二胡」會幹出這種事。平日沉睡的小山村一下子如燒開了的鍋水:窮要窮得有骨氣,偷能發財嗎?真沒出息……
經此一夜,「二胡」聲敗名裂。村裏的後生家都不敢和他走在一起,村姑們更是一個個遠離了他。
奇怪的是,沉默了幾天後,那熟悉的二胡聲又傳遍小山村,只是比過去更加幽怨,更加低沉。此時,「二胡」面前也不再熱鬧,偶爾有幾個頑皮的村童,在小谷埕邊遊戲,有時向他投小石子,冷言撩撥一番:「小偷!小偷!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水涵怒目相向,破口追罵一陣後,又拉起二胡解愁。
但鄰居的一扇大門總是半開半掩。梅枝在偷偷聽著「二胡」的傾訴哩。不知多少回,她自個兒悄悄地抽泣起來。可她不敢跑過去安慰水涵哥,她知道他不喜歡自己,說不定惹他惱火,挨一頓罵,自討沒趣。
不久,水涵媽一病不起,終於永遠丟下兒子。
又過了幾個月,梅枝悄悄成親了,新郎當然不是水涵哥,而是外鄉一個跛子,比梅枝足足大十二歲。梅枝媽說,俺家境不好,妹子又不好看,人家願意上門來,已是俺祖宗的福份。命注定的。
醜媳婦未必不好生養。三年中梅枝連生了兩個女兒,雖然沒添男丁,但一家三代同堂,也過得樂也融融,儘管仍然窮得三天兩頭沒豬油下鍋,切一碟鹹菜又應付一頓。
常言道:天有不測風雲。某日,下了一場暴風雨,隨即山洪暴發,小河水漲到沒膝。跛哥剛除完地,冒著大雨往家裏趕,半路上一不留神卻被山洪沖走,連屍體都找不到,大概已沉到大溪裏去了。
兩個寡婦傷心欲絕,相擁哭得死去活來。不到「四九」,梅枝媽也撒手歸西。
人心都是肉長的。水涵哥眼看梅枝家突然間少了兩個人,不由回想起自己的身世。他嘶吼著責問神靈:「天啊,爲何你這麽無情,這麽不公平,難道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水涵哥依然拉著他心愛的二胡。月影漸涼,北風勁吹,他終於感到梅枝離他越來越近了。
他暗自痛駡自己:早知如此,不該當著那麽多人面前說她的壞話,傷她的心。「我比梅枝更可憐,我是小偷,我活該娶不到老婆」!「二胡」痛心疾首。
「啪!」,二胡突然斷了一弦。水涵忍不住鼻子一酸,淚水滴落在斷弦上。他還隱約聽到,梅枝在那扇半掩的門後嗚嗚地飲泣著。
水涵再也忍不住火山一樣就要爆發的激情了。
「不要害怕,馬上行動」!
他輕聲疾步,摸到梅枝門前。梅枝先是嚇了一大跳,向後退了兩三步,但隨即平伏忐忑不安的心緒。一樣的山村,不一樣的夜色。水涵壯著膽坐在梅枝門前,起勁地拉著不知拉過多少遍的二胡曲。梅枝低著頭,靠在門框邊,靜靜地聽著,不知不覺竟忘了小女兒已經在懷裏酣睡。
水涵要和梅枝成親的消息,很快就在小山村引起了不大不小的「爆炸」。婚禮非常簡樸,但幾乎家家戶戶都給他們送去賀禮,喝他們一杯喜酒。村民們都說,緣份注定好的,想逃也逃不了。
天曉得,幸福的時光總是相似,如一陣春風,一場春雨。然而不幸卻像冰雹殞石,敲打著龜裂的黃土地。水涵哥終於沒能捱到湊夠錢,新買一把二胡。
梅枝家門楣上的大紅「囍」字只稍稍褪色,新貼的春聯卻被乍暖還寒的山風吹落半截。梅枝淩亂的頭髮,插著一朵白花,隱約間看得見幾綹銀絲。兒子綁在她背上,依依呀呀亂叫,哪里懂得母親的淚水,爲何像村前的小河,流呀流不盡。正廳土牆上,冷冷地貼著一張年畫,邊上新掛一個小鏡框,鑲著一張放大了的黑白頭像,那是年輕時的水涵哥,瀟灑地微笑著,似無若有地望向梅枝。她後悔當時爲了省錢,不肯跟他去照一張結婚照。
牆角橫著一張陣年八仙椅,看上去一點也不起眼。木椅上,那把早已殘損的二胡,歪斜地靠著斑駁不堪的牆壁,一縷晨曦寂寞地彈落在鬆馳的雙弦上……
梅枝解下兒子,丟給大女兒,轉身背起水涵哥擱下的木犁,春耕去。1999.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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