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那間小屋
● 秦 島
五月中午的陽光,照在記憶中的泉州古城,給人更加舒坦的感覺。幾棵高高的芒果樹,靜靜地站在金山花苑北區九幢107號(多麼親切的名字呀!)的陽台外,不知我悄悄來訪。
鐵柵門半鎖著,圍牆內外的花草,陌生地在身旁張望。這兒分明是我熟悉的地方,偏偏我成為它的客人。輕輕拉開柵門,來到小院,感到愜意非常。原先我種的草地,換成了水泥地。
我從遠方歸來,昨天的思念,為此更加蔥蘢。可是,陽台前那株爬遍鐵罩的三角梅不知長在何處了。我來不及找尋,光陰已告訴我:再鮮艷的花朵,都有凋謝的一天。
陽台的房門沒關上,以前我也一直把這裏當正門。一女子在屋內的過道閃現,我猜一定是女主人吧。
「我以前就住在這,可以進去看看嗎?」我向女主人問道。
沒料到她很熱情:「不要緊,進來吧。」
眼前的一切,對於我來說再熟悉不過,其實除了人,也沒有甚麼明顯的改變。窗戶,墻壁,地板,家具,廚房,都是我當年的寶貝。
女主人有意無意打量著我,帶著微笑,看來她並不懷疑我的身份。
「我本來是這兒的主人呢。」我有點得意的樣子。
「哦,他們說的那位名記者就是你呀?!」她顯然感到意外,脫口而出。
我邊走邊看,邊看邊說,其實房子不大,兩房一廳,真正屬於我的只有一間房,十多平方米。我只能走來走去而已,好多看一會兒。我如數家珍:「這間是我的新人房,這間是客廳,通向陽台那間是我的辦公室……」
順手推開廚房門,沒有驚人的發現。灶台依然是我當年請人砌的,只是擺放石油氣的櫃門沒了。記得有一回,一大群新聞界的朋友來聚會,喝酒吹水,直到三更半夜,好幾個兄弟有些醉意。王君還拉開櫃門大喊:「黃x,回家了」。不是笑話的笑話笑到今天,我還掛在嘴邊,每次說出來都叫人噴飯。
女主人好奇地望著我陷入美好的回憶之中。我指著隔開廚房與洗手間的那堵墻:「入住不久,就發現整堵墻橫裂,且往下陷,和承建商交涉一番,才重新拆砌復原的」。說來還有一點值得引以為傲,全城第一批使用石油氣的客戶名單上有我。不好意思,其實我也是被迫「充闊」。薪水只有上百元,安裝費卻要四百多,回頭看還真「豪華」。理由很簡單,如果燒煤,我三天兩頭出差在外,等回來時爐火早熄滅了;假如燒電爐,倒是方便得多,無奈幾天就輪流停電一回,常常揭不開鍋,這對於單身的我,日子怎麼過啊。於是,燒氣是唯一的選擇。那時候生活雖然艱苦,但從來不感到厭倦。青春的魅力,恰恰在於心靈的放牧。
記者的生活,緊張、刺激而又辛勞。但既然走上這條路,我就全身心投入工作,直到現在,我仍然是傳媒人,從不後悔,因為我熱愛。金山小屋,就這樣成了我人生旅程中一個抹不去的亮點,成了我生命春秋裏難以割捨的一塊血肉。
在這間小屋,我迎來了第一次約會,急急忙忙預備了兩罐凍雪碧,忐忑不安地等待著。一間小屋,兩顆火熱的心,還有女友拎來的八個紅蘋果,在夏日午後,自然而然地疊加在一起。多年以後,我寫了一首詩《紅蘋果》,回憶當時的快樂時光──那八個紅蘋果/讓我們分享一生。記得她還揶揄這是我的「金屋」。我也不甘示弱,明知故問:「藏甚麼呀?」她只是咯咯地笑個不停。
在這間小屋,我結婚了,新娘就是「蘋果女郎」。當天我完成採訪工作,冒著春雨買回一套雙排扣西裝,做了她的新郎。我對她說,我很窮(連一隻婚戒也來不及買),但我們一樣可以過得很開心。我長得不英俊,但我們一樣可以活得更瀟灑。因為我把真心獻給我愛的人。她小鳥依人般緊靠著我瘦弱的臂膀,聲音很輕但很動聽:「只要你對我好……」。做了幾十年記者的岳父,寫得一手好文章,為人處事卻十分低調,他說:「我們是知識分子家庭,沒有甚麼像樣的嫁妝給你們……」我不加思考,認真而誠懇地回答:「爸,媽,你們辛苦了大半輩子,把她養大,她就是你們送給我的無價之寶!」那天,租來的紅色奔馳等著新娘上車,我看見岳母送女兒出門口一剎那,臉上一雙幸福的眼淚嘩嘩直下,而我的腦海突然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媽媽,這一刻我不想娶她,因為我奪你所愛!」這時妻子(已不是女友了)的手指和我的手指緊扣在一起,從此,心心相印,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在這間小屋,我們有了可愛的孩子,每天俯聽著腹中生命的搏動,我像孩子似地手舞足蹈,不停念著給孩子預取的名字。豈料,我被強行調走到二百公里以外的城市,任我百般爭取都無法打動上司的鐵石心腸。為了今後的工作,我只能委曲求全,服從不合情理的指令,所謂「身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痛苦地離開腹大便便的愛妻,作別小城去遠方。之後,千求萬求,上司終於鬆了口,我心存感激,在請示報告上寫明等孩子滿月後十天,我就回崗。沒想到他在我的報告上簽署:滿月後兩天(必須回崗)。在我離開小城的同時,上司又藉口新來的小李要住,無理且不近人情地迫令我和妻搬走,另租住所。我忍住憤怒,堅決予以拒絕:「我只是單位內部工作地點調換,而不是完全調到新單位,何況我妻子現在有孕在身。」由於我無法照顧她,父母又不在身邊,此後妻白天在金山小屋,夜晚多數回到娘家住。為此,女兒自出生那天起,就從未在小屋過夜。可是,我的心何曾與金山小屋陌生過?
在這間小屋,有許多幸福時光,也留下種種愁苦幽怨和酸甜苦辣。一篇又一篇文章,從小屋傳寄到海內外,為我在新聞和文學界贏得聲名。但也因此為小人所妒,一次又一次受到莫須有的折騰。別說升職,就連我獲批准考取的公派赴日本京都大學留學名額,也被上司刻意葬送掉。終於,有一天我忍無可忍,連寫三封辭職信,鐵了心遠走他鄉,一切從零開始。屈指數來,十多年又過去了,如果說今天我有了小小的成績,還得感謝金山小屋對我的默默激勵呢。
啊,往事當堪回首;回首,總是走不出昔日的情懷。女主人的一句話打斷了我的思潮:「這破舊的房子,已經升值了」。她告訴我,二○○○年購買時是七萬元,現在大概值十萬。不過我記得很清楚,二十年前的買入價是一萬五。是否物有所值,每個人的衡量標準肯定不一樣。
眼前,幾倍於我身高的芒果樹,是我二十一年前種植的,看它枝繁葉茂,一股暖流不知不覺湧上心頭。站在樹下,彷彿感到有一把綠色的傘,遮護著我滄桑的時光。我還想伸出手,緊緊握住那枝枝向上的綠色信念。曾經,在金山小屋,我摘下一大堆青芒果,呼喚一眾友人,通宵齊開「芒果宴」。而今季節已過,我只能回味,在歷史與現實之間,在今天與明天之外。
不想離去,卻要作別。金山小屋,我永遠是你的主人,而不是匆匆過客。
2006.05.19於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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