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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22 23:36:21| 人氣140|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短松崗誰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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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蘇軾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  
 
 蘇軾這首詞是悼亡名篇,感人無數,傳唱既久又遠。不過其中有一關鍵,真相若隱若現,教人誤會千年。
 這是不是一個美麗的誤會呢?只能說,誤會了一樣美麗,不誤會可能更美麗。
 末三句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許多人認為斷腸的是作詞者。人事地,三W於焉俱足,但何時斷腸、如何斷腸就説不清了。細究起來,會發現此詞未必那麼簡單易懂。
 短松崗是指王弗埋骨處(與公公蘇洵、婆婆程夫人同一地,今四川眉山市東坡區蘇洵墓),距蘇軾當時的位置(今山東諸城)有幾千里遠(Google Map路線大概兩千公里,約合四千華里,但這走的是現代公路),以北宋當時的道路建設和交通工具,一趟少說兩三個月,年年來此憑弔,當然是不可能的。
 有讀者堅持不理現實,認定作詞者準備每年前來祭墳。但一般祭墳在白天,選在皓月當空的夜裡,有什麼特別用意嗎?王弗的忌日是五月二十八,那天晚上也沒有明月啊。有人意識到問號多多,但因為每個字都看得懂,也只能解釋為:短松崗年年出現在作者的夢中,令人斷腸。這種週期性的夢,如真的年年報到,實屬千古奇聞。而事之未發,即預告如此灑狗血的作夢計劃,無乃矯情太過。一般會常夢見某個地方,是因為那裡讓你刻骨銘心。而讓男女刻骨銘心的所在,無非是初遇之地、告白或定情之地等等,以充滿甜蜜回憶者居多。如果常夢見的是分手之地,乃至是葬身之地,此人精神早晚會出問題。
 以文字的使用習慣來說,料得、料應,常是對客觀事物的推測。如「料得明朝樽前重見,鏡裡花難折」,如「料應厭做人間語」,以及口語「誰料得到」等。至於預言個人日後行為,則多作唯將、擬將、擬把等。「料得年年腸斷」乍讀即給人感覺語法可通,而語意未暢。更何況王弗已經死了十年,不論要在短松崗本地斷腸,還是在遠端外地斷腸,此前應也斷過才合理,怎會此刻才開始料得腸斷呢?
確實,東坡所料對象是王弗,並不是料他自己。年年斷腸也是總結以前,不是計畫未來。而且耐人尋味的是,東坡「料得」念頭產生的當下,可能是在夢中,也可以是在夢後。
 
 唐朝孟棨《本事詩》書中,記述一個張姓衙將,元配死後再娶李氏。李女是個悍婦,常虐待前人之子,諸子不堪其苦,跑去生母墳前泣訴,為母者聞而不忍,從墓裡出來安慰孩子,並取下白色頭巾寫了一首詩,讓他們拿回去轉交前夫。詩是這麼寫的:
 不忿成故人,掩涕每盈巾。
 死生今有隔,相見永無因。
 匣裡殘妝粉,留將與後人。
 黃泉無用處,恨作塚中塵。
 有意懷男女,無情亦任君。
 欲知斷腸處,明月照孤墳。
 大意是:
 變成了前妻,真的很不甘心,常常掩面哭泣,讓淚水濕透手巾。
 如今生死兩隔,我倆緣分已盡、再見無因。
 化妝盒裡殘留的妝粉,就留給後任。
 我在這裡是用不上了,只恨自己化作墳中的灰塵。
 倘你有心,請將昔日恩愛留作回憶。你若無情,也只能隨你。
 要知道哪裡是傳說中的斷腸地?
 只見月光灑落,一墓孤寂。

 東坡詞裡的孤墳、腸斷處、明月夜等意象,典出於此。這詩是逝者自述,腸斷無人知的,是在説她自己。東坡將王弗予以角色代入,記夢中所説年年腸斷的,也指王弗。記夢詞結尾的意思是:那昔人詩中「明月照孤墳」的短松崗,想必妳年復一年在這裡掩涕斷腸。
但這只是東坡個人心思,蘇王和前述贈夫詩的背景,其實並不能類比。東坡雖也再娶王潤之,但後者是王弗的堂妹,溫婉賢淑,自然視堂姐之子如己出。王弗本人也極知書達禮,死時兒子才六歲,有一個自己放心的人繼續照料,應深以為安慰,何會有怨?
 東坡會想到這詩,或是因對王弗恆覺有所虧欠。但這種虧欠,主要來自人生不可知的無奈和遺憾,無關風月。
 王弗死時畢竟太年輕,虛歲才二十七。去世前四年東坡官場生涯也才拉開序幕,是比芝麻官大一點的正八品大理評事。等於先生事業才剛起步,兒子還在學齡前,自己就撒手人寰,怎能無恨無憾?東坡對伊又怎能無惜無憐?王弗不因丈夫與幼子而掩涕盈巾,也難免要為上天的無情而斷腸悲鳴。
 逝者能否為自己的命運哀歎傷心,難有定論,但東坡為王弗的人生短暫而沉吟至今,則了了分明。他假託亡者可能的情感表現,折射出自己多年以來一直隱而不顯的內心。是所謂借死喻生。
 此處「年年」用指歲歲年年,恆久不斷之意。東坡詞裡的「料得」,呼應了贈夫詩中的「欲知」。本來可以只寫「料得腸斷處」,因為這一句需要七個字,所以加上年年。 

台長: 華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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