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胎（二）
第二次墮胎印象非常模糊，但是因為獲得有經驗的高人指點，所以去了名醫院名醫師在醫院外自己開設的診所完成，乾淨整齊的小診所，現代化的儀器和設備，排隊的人，需要這項手術服務的人還真多。
第三次墮胎印象深刻，而且傷及無辜。
已經在唱片公司上班的我，正在籌備一個歌手的專輯，發現自己早上醒來都要反胃乾嘔一陣，在緊鑼密鼓壓力繁重的工作中，覺得很火大又煩躁！買了驗孕棒確定之後，開始翻記事本查自己上一次月經來是什麼時候，一向很不照顧自己身體的我，從來都搞不清楚自己的周期，有了固定的性生活之後，才勉強自己把月經的日子記下來，這麼一查可嚇了自己一跳，工作起來什麼其它的事都不在意的我，果真是早就該發現自己懷孕這件事了。
但是歌手正要買衣服拍照拍ＭＴＶ，案子趕，天候不穩定，如果天氣不好，外景的照片有問題，可能還要想辦法補拍，墮胎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手術，但是剛墮完胎的體力可能還是很難負荷連續熬夜或是在山裏爬上爬下的出外景，最後我還是決定撐完這段包裝期再說。
歌手不習慣去高級服裝店一間一間、一件一件的試穿衣服，所以推派女朋友代為選購，我雖然頗不安心，一方面大部份衣服，特別是褲子，不穿在身上不太能確定效果，一方面歌手在服裝上個性保守，很多款式和顏色可能不好接受，但是我們沒有充裕的時間一改再改，如果有意見的話，問題會變得很棘手。但是我沒有選擇的接受了這個狀況，一心祈禱一切能有好運氣。
女朋友選上一件藍白細紋襯衫，有白色的小立領，我也喜歡，是一件簡單規矩但也有設計感並有一點斯文氣息的襯衫，但我忍不住擔心歌手會不會覺得太秀氣，女朋友說應該不會有問題吧，她覺得很好看，她會說服他，又選了一件剪裁不錯的長褲，但是有一點太長，我問女朋友知不知道歌手的腿長，想交代店裏改好，女朋友是一個賢淑美麗也直率的可愛女生，她說萬一改了長度不適合又要再改，趕不及拍照就不好了，反正改個褲長很簡單，她帶回去讓歌手試穿在家改一下就好了。
去近郊拍照那天果然天氣不好，沒有什麼陽光，在崎嶇的山路上爬了半天，也不能在車上優雅的休息，有一些小蟲飛來飛去，大部份時間都坐在地上等陽光，光線一來就一陣慌亂的搶拍一通，不到１０分鐘雲又來了，大家又只能再繼續枯等。那天我反胃的厲害，身體非常不舒服，腦子裏一直盤算著如果今天的照片不能用還有什麼備案，平常在工作現場總是負責裝瘋賣傻讓大家開心的我，那天自己都有點心力交瘁笑不出來。收工了之後坐上同事開的公司車，車子裏不流通的空氣和不停的搖晃和震動，我一直集中意志力控制自己反胃的感覺，送走了每個人，開到劍潭附近，我叫同事把車停下來，對著垃圾袋無法控制的大吐特吐起來。同事關心的問是怎麼了，我說可能有點感冒車子又太巔了。
熬完狀況不斷的拍照和ＭＴＶ，歌手開始去上通告了，我則開始在設計師家熬夜，照片不優，令人崩潰！宣傳開始跟我說些耳語，那件小立領襯衫，歌手說太秀氣了，不想穿，還有，女朋友又不是公司的人，要修改褲子怎麼可以叫她改？其實歌手是個吃過苦的好人，非常客氣，個性溫和，一點也不是會擺架子的歌手，我也知道這些抱怨都只是他有時候忍不住會碎碎念的個性，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但是我因為有說不出口的祕密所以覺得滿肚子委屈，我為了你連自己該去墮胎都拖著，每天忍著反胃的工作熬夜，這些，你都不知道啊！我最討厭有人對我有意見不直接告訴我了，因為我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會嫌那件衣服太秀氣嗎？你以為是我叫你女朋友改那件長褲的嗎？
在這次墮胎的經驗中，親愛的你，雖然我懷著的是和你一起不小心造成的小孩，但是我覺得非常的孤獨，所有的委屈，好像你都不能跟我分擔，也不能瞭解，因為其實不管天大的委屈，我都覺得終究只能怪自己，歌手一點錯也沒有，他又不知道我懷孕，他也沒有逼我要死不活的帶著孩子一起工作，而我心底深處真正最怨恨的事情，其實是我不能原諒自己竟然會讓自己第三次懷孕，我們擁有健全的性知識，也有過墮胎的經驗，也說過一定要避孕，但是總之我們沒有每次都乖乖的執行，我覺得羞愧，不配自稱為成年人，我想拖你一起承擔這個罪惡，但是我又明明知道沒有堅持安全的性只能怪自己而已！我不快樂，非常不快樂，但是我沒有發洩的對象，我真不懂自己為什麼要這樣理智、堅強、體貼別人的活著，但是，那其實也是我自己選的，沒有別人逼我。
在設計工作的空檔裏，我們找了一天再度造訪診所，出門前你問我要坐計程車還是騎機車，我說隨便，你說：那我們還是騎機車好了，５０ＣＣ黑色小凌風，後座向上翹起，在台北市坑坑疤疤的馬路上顛簸，談戀愛的時候是一種不錯的情調，墮胎的時候不是體貼的交通工具。
手術前照超音波的時候，醫生溫和的說：拖這麼久啊！應該早一點來的喔！這樣對身體很不好喔！……然後他說，你…卵巢長了一個瘤耶！蠻大的，手術完以後找一天再來檢查一下，現在別想太多，先作手術吧！
墮胎對所有女性造成無法遺忘的心理恐懼是很正常的事情，因為在手術椅上的姿勢是非常無助的，性愛明明是２個人共享的，但是墮胎卻永遠是一個人的事情，你帶著一種正要失去什麼的心情，在手術椅上擺出沒有任何防護的姿勢，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向一個對你沒有任何感情的陌生人，和甚至沒有任何溫度的手術器材展示，護士拍打我一向很難找到的靜脈準備打麻醉針，一邊生氣的罵著：你剛才照超音波有沒有在看啊！小孩都有心跳了耶！你們這些小孩子怎麼這麼不負責任，有心跳就是一個生命了耶！你這樣就是殺人了耶！你知不知道啊！……白色小立領的襯衫，女朋友說：沒關係我帶回去改就好了，噁心反胃嘔吐，同事說：你怎麼了啊？嘔吐物的臭味，你笑著說：那我們還是騎機車去好了，瘤？瘤？瘤？我要死了嗎？有心跳的孩子，一閃一閃的超音波螢幕，媽媽，如果你知道了一定會哭，有心跳的孩子，一閃一閃的超音波螢幕，孩子，媽媽對不起你…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在麻醉中失去意識。
回家後我跟你說我們幫小孩取個名字好不好？３個小孩都要取名字，你說當然好啊，但是要慢慢想，想個好名字。
後來，歌手的案子又發生了一些其實不是很重要的事情，跟歌手也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是累積到一個程度的我，選擇了離開那個公司，偶爾還是在一些場合碰到他，而且，我去了新公司之後的幾年，他也來了這間公司，所以見面的機會又多了，每次我跟他打招呼的時候心裏都自然會湧起一點莫明的不快樂的心情，我不知道我的表情是不是總是不自然，我很想告訴他：這真的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很抱歉，這真的只是因為看到你我總會聯想到我不愉快的墮胎經驗。但是我想如果真的告訴他這件事未免太小題大作了一點。
後來，我們分手了很久之後，有一次和你通電話，你突然說，昨天我媽跟我說，墮胎比生一個孩子還傷身體，而且怎麼補都補不回來。我說：是啊，你不知道嗎？你說：我不知道，我一直都以為說那只是一個小手術而已。……一陣沈默，我知道你想對過去三次墮胎中你的不體貼跟我說對不起，親愛的你，我們總是有這種奇怪的能力，不用說話就能夠知道彼此心意的能力。
親愛的你，我想跟你說沒關係，真的，我沒有怪過你。
但是，如果在十年的愛情之後，我真的覺得你欠了我什麼的話，是３個名字。
我不想讓那個在螢幕上一閃一閃，因為我的錯誤才會產生的，我們的，有心跳的孩子，永遠都沒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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