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於2010年1月號、第291期文訊雜誌
〈不對稱的創作靈魂──林達陽的魔幻時刻〉
◎陳雋弘
水霧的幻影
我永遠忘不了那晚的情景。
那時我在高師大念國文研究所,對未來充滿了茫然。達陽剛剛從大學畢業,考上了東華創作研究所,人生第一次如他所願,真正擁抱了文學。我們時常見面,但不知道談了些什麼,我以為這是好的,大概真正重要的東西都無法直接面對,只能用玩笑、嘲弄、不在意的方式,有一搭沒一搭地觸碰著,然後用更長的沈默,將它留在原地。知道生活裡有好多無能為力的事情,只是我們都貪心,或者還有那麼一點點真心的相信,可以做些什麼、完成些什麼。
白天的時候我們過著各自忙碌的生活,然後總相約在深深的午夜,十一點的高師大門口。習慣性地彼此都會遲到個半小時,然後在接近十二點的時候,拎著幾罐啤酒,晃蕩到操場邊,一起坐在大樓的台階上,發呆,抱怨這個鬼世界。
有時候早到了,操場上還有社區的人們在慢跑、甩手、打球、交談,高而明亮的探照燈打在我們身上,每個人身後都跟著一條瘦長的影子,像來討債的人。水泥地上不時傳來籃球一起一落的聲響,我們看向遠方,但其實一點都不遠啊,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錯覺,可能是我們的眼神完全沒有聚焦的關係吧。坐著坐著,直到人們散盡了,水銀燈熄滅了,我們也變成了兩團黑洞。
我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校園,真的。四周的高樓把我們圍困在好深的井底,因為光害的關係,雲朵一整塊一整塊的聚攏過來,抬頭一望,感覺自己是被倒種的盆栽,扎根在雲泥裡。我想到了鄭愁予的〈天窗〉,也或者還有〈夢土上〉,我相信達陽想到的會是他最愛的楊牧,然後一起感覺到,怎麼這幾年寫的好詩愈來愈少了呢?然後再一起猛然驚覺,原來我們已經不是青春的少年。
就是這樣的淺白的日子啊,沒談出什麼大道理來,生活疲軟無力,對一切都十分懷疑。然而那晚,我們照例坐在操場邊,凌晨十二點五十分,操場上無數的灑水器無預警地突然同時啟動,噴出了漫天的水霧。那些水柱一圈又一圈地旋轉著,完全不顧他人,完全不顧世界,就這樣唰唰唰地噴射著、唱歌著、跳舞著、自得其樂著。它們就這樣旋轉了五分鐘,然後再瞬間同時結束,一切復歸於沈靜。
「哇——」,我記得這是我們的反應。沒有多餘的解釋,但我們的確見過最美的東西。
無用的事情
達陽是法律系畢業的,當然此刻的他也是東華創作研究所畢業的。我時常開他玩笑,說他這輩子搞了兩件最無用的事情——一個是法律、一個是文學,而在某種台灣獨有的意義上,法律就是文學。他聽了只能苦笑。他的笑是真的、苦也是真的。這幾乎成了達陽生命的隱喻,他一方面你來我往的忙著出版行銷,一方面又對文學患有孤獨的潔癖。人家說一流的人才搞創作、二流的人才搞評論、三流的人才搞行銷。在達陽身上,他卻集三流與一流於一身,這是他矛盾的來源、也是他荒謬的所在。
達陽的文學養成來自高中時代的一連串文青訓練,那時他有夢,並且把夢付諸實現,與友校創辦了南部的馭墨三城聯合文學獎。然而告別高中、更告別學生時代之後,必須逐漸承認,行銷與創作畢竟是兩件事,一個必須面對眾人、一個只需面對自己,而這兩種態度之間是有衝突的。創作是高傲的、唯我獨尊的,行銷卻必須低聲下氣、周旋於各種利益之間。而我以為這便是達陽生命的核心了,他內裡是孤獨的,卻又不甘將這份美好留在原地,於是他要宣傳這份孤獨與美好,不知不覺卻把當初透明的夢想失落在混濁的人世了。
他關心馭墨三城聯合文學獎,他無所回報地苦編了兩本雄中十年文學精選集——《擴張的盛夏》與《狂草時期》,然後他創辦了「松濤文社」,一個以南方為最大公約數的文學社團,至今出版了《面對》(陳雋弘)、《解釋學的春天》(凌性傑)、《虛構的海》(林達陽)、《親愛的瞇》(李柚子)、《海誓》(凌性傑)、《等待沒收》(陳雋弘)、《高架橋》(黃信恩)、《陽光與百葉窗》(黎俊成)等七本毒藥詩集、與一本小說集。然而當我們回過頭來,真正讀他的詩、讀他的散文,卻又會發現另一個氣質完全不同的林達陽,他作品裡的獨白更極端地擺向了另外一邊,在那個世界裡,他懷憂、悲觀、高蹈、沈默、謹守、自責,我們可於他東華創作研究所的畢業作品原訂為《對不起》的題名裡窺知一二,那是太宰治生前最讓人不忍的兩句遺言:「生而在世,我很抱歉」。
達陽始終沒有「畢業」,只是在現實生活中已經退伍、出了社會而已。他出身法律,一個講究實際、攻守、證據的學科,然而他的靈魂流著文學的血,來自愛與夢想、理念與純粹的南方海洋。達陽時而會說,自己可能終究無法接受這個社會、認同這個社會,然而他又身先士卒地涉入了這個社會的遊戲規則,只為了讓他所相信的夢與美好給更多的人知曉。他成功了嗎?又或者他最終是失敗了呢?我願說在這個社會的標準中他成功了,而與此同時,他在自己的孤獨國裡卻深深感到挫敗。然而更弔詭的是,便因為如此的生活衝突所帶來的失落,而讓他的詩、他的散文,充滿了迷人的特質。他最好的創作竟然來自於他處世與靈魂不對稱所帶來的失敗感,這是如何地使人不忍呢?
我們都看見了
第一次見到達陽,他還是個大四的學生,正在自印他申請研究所需要的作品集《有風》,不算很正式地,只在幾個朋友間流傳。那一天我們談了許多有關詩的話題,大概也是最多的一次了,從此我們成了生活上的朋友,反而很少論及創作了。上一次見到達陽,他還是我第一次見到的達陽,我仍寧願相信是的,即使多了些妥協、多了些自我寬慰,但我仍相信他不只是我第一次見到的達陽,他還是高中時代的林達陽,長大了、卻始終沒有畢業。這是他的優點、也是他的缺點。
從我第一次見到他,七年的時間就這麼過去。我成了老師,負責傳授所謂人生的道理,他也終於進入了職場,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對於今天、或者明天,我們總是不滿意的,只是或深或淺,我們也總是焦慮的,忿忿地奚落著手頭上的工作,然後又一件一件將它完成。但總有那麼一刻,我們從時間的細縫中偷著了什麼東西,像那晚神秘的灑水器,在固定的時間旋轉、在固定的時間停止,而在旋轉與停止之間則有了魔幻般的夢境。
我們都看見了,不是嗎?
文章定位: